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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穹的話前所未有的多。章曉聽得很認真。

  說完了吉祥胡同的事情,高穹看了看章曉,或許是因為有一個認真又誠懇的聽眾,高穹沒有停下講述。

  “民國時沒有管理文物的法律,也沒有可以限制文物流失的規條,恰好那時候又有許多外國的倒賣商人來到中國,流失到外頭的文物數都數不過來。”高穹微微皺起眼皮,似是在回憶,“大到佛像,小到一顆兩顆珍珠,只要是說來自東方古國的神秘禮物,在國外就一定有很大的市場。很多外國人不懂文物,也不懂說官話,所以他們必須要依靠本土的文物商人。”

  “歐慶這些人,幫著把我們的文物賣到外頭去?”

  “不止,他們賣現成的文物,也賣不存在的文物。比如有個外國人看到自己朋友買了一尊雙耳鼎,他也要一個,出價是五十萬大洋。但雙耳鼎世間只有一尊,怎麼再賣?他們就會造假。”

  章曉聽得入神了,連連點頭。

  “還有另一種情況,同類型的文物數量不止一個,他們會留下一個,毀掉其餘的。”

  “奇貨可居。”章曉連忙接話。

  他好像看到高穹笑了笑。但這個動作太細微了,他一下沒捕捉到,想了想又不敢確認。

  高穹一定很喜歡這個工作。章曉心想,他說了這麼多、這麼多的話,而且是跟自己。

  “不過歐慶跟這種文物商人有點兒不一樣,他不跟外國人做生意。”高穹帶著他繼續往前走,“不知道是因為他養父的原因,還是因為自小貼著皇城根兒長大,經歷過洋人的火槍大炮,所以對他們有敵意。總之歐慶在手稿上寫了很多外國人的壞話,說他們臭,說話嘰里咕嚕聽不懂,還特別愛裝行家。歐慶最討厭的,是他們在北京城裡大搖大擺逛街的樣子。”

  章曉覺得這位歐慶有點兒意思:“他自己不也在倒賣銷贓麼?”

  “同是銷贓,銷給富商或是軍閥的,和銷給洋人的,彼此都覺得自己比對方高出很多等。”高穹走到一處四合院門前停了腳步,“到了。”

  這是東吉祥胡同的盡頭。面前的四合院不算小,但門口的兩尊石獅子不知為什麼只剩了一隻。剩的那一隻神情仍舊兇惡,但看上去氣勢大減,反倒有些好笑了。

  院門開了一半,門上沒有門神,更沒有新貼的春聯。半條發白的紅紙還沒掉,危險地粘在牆上,“四方聚財……”的字樣隨著風飄來飄去,下面寫的什麼倒是找不到了。

  高穹當先走了進去。章曉心口一跳,連忙拉著他:“等等!就這樣進去?”

  “……你要吃抑制劑了?”

  “不是,我們這個樣子,進去了會被當做外國人趕出去的。”章曉指點著自己身上的衣服,趁機在高穹胳膊上摸了兩把,“還有你的皮衣,這年代可沒有這樣的材料。”

  “他們看不到的。”高穹抽回手,拍了拍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塵,“我們無法觸碰這裡的一切,他們也看不到我們。”

  章曉又要暈了:“為什麼?”

  “原一葦沒跟你說過嗎?”

  “原一葦把這事情交給了師姐,師姐又讓你來教我。你跟我說過什麼了?”章曉心頭的不滿暫時壓過了洶湧的迷戀之情,口吻帶了些怨氣。

  高穹沉默片刻,略過了這個問題。

  “就像是兩種密度不同的液體,就算放在同一個容器里,它們短時間內也不會融合的。”他給章曉解釋,“我們是這個時間節點上的外來客,是闖入者,是不應該存在於這裡的異類。生活在這個時間點的人只能看到存在於這個時間點的東西,我們不是,所以他們是看不到的。同樣的道理,我們不可能接觸到別的時間點上任何的物體。”

  “可是……這也太真實了。”章曉指了指身邊的柿子樹。有一個干柿子掛在樹枝上,搖搖欲墜。

  “因為這裡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只是我們沒辦法進入已經逝去的時間點,只能以旁觀者的身份去觀察……”

  話說到一半,被風雨墜得受不了的柿子終於脫離了枝條,直直落到地上。

  章曉就在柿子身邊,下意識地伸手去接。

  他接到了。

  章曉:“……”

  高穹的話也突兀地停了。

  章曉難以置信地捏著那個乾癟的柿子:“不是說,摸不到嗎……”

  高穹一步跨到他面前,遲疑著伸出手,去觸碰那隻丑而癟的柿子。

  表皮粗糙,帶著cháo濕的雨水,似是已經發霉了。

  他立刻縮回手。

  章曉也手足無措。他有些害怕高穹此刻注視自己的眼神。

  兩人正茫然著,有人從屋內推開了門。

  “什麼人?”一個中年男人站在那兒,滿臉警惕地盯著院中兩位古怪的陌生人。

  第7章 歐慶(1)

  歐慶是太監的兒子,是個倒賣文物的商人。和他類似的人,在吉祥胡同里還有不少。

  他的養父權勢不是最大的一個,但卻是最會藏東西的一個。但歐慶顯然沒有養父的這份心計,他大張旗鼓地賣東西,漸漸便引來了別人的注意。他搶了別人的生意,別人自然要從他手裡搶走些東西。歐慶一次次落入對方的陷阱之中,家裡頭的寶貝也一件件地,被賤賣了出去。

  他在《吉祥胡同筆記》里記錄來往詳情,就是想有朝一日,能以這筆記去討些好處。

  但這份打算還未到付諸實施的地步,他就病倒了。

  站在室內的男人面色蒼白,瘦骨嶙峋。此時正是乍暖還寒的時節,他穿得十分單薄,雙腿的肌肉撐不起褲管的形狀,空蕩蕩似的。

  “什麼人 ?”他又啞聲問了一句。

  高穹轉頭看章曉。

  章曉很緊張地盯著他。“我是新人!”他張口無聲地說,“你要罩我。”

  高穹面無表情地轉過頭,直視著歐慶:“我們是來找你的,歐慶。”

  章曉更緊張了。他沒想到高穹這麼直接,還以為他會先迂迴一陣,再藉機和自己一起先離開,等夜深人靜了再過來。

  畢竟他的任務目標是手稿,其實不需要和歐慶有任何接觸。在章曉貧乏的知識儲備里,回到過去的人如果隨便接觸人事物,是會引起蝴蝶效應改變未來的。高穹不怕麼——這問題在他心裡閃過一瞬,他忽地明白了原因:歐慶就要死了,在他死之前,即便與不應在此處出現的外來客有過交談,也無法改變任何事情。

  歐慶眯起眼睛:“你說什麼?”

  高穹和章曉都是一愣。

  歐慶的發音和現在的京腔有些不同,語調稍顯怪異,但兩人還是能聽明白的。但是他們說的話,歐慶就不一定能順利地聽懂了。章曉突然想起一件事,連忙拽拽高穹的衣服:“他說的是民國時候的官話,和我們現在不太一樣。語言課上說過的。”

  高穹:“我沒上過這種課。”

  章曉:“……?”

  高穹:“你去跟他聊天,問他筆記放哪兒了。”

  章曉想反駁,高穹一句“這是工作任務”就把他給懟回去了。歐慶站在屋子裡頭,雖然滿臉警惕,但估計也看出這兩個不是北平這地面上常見的傢伙。“你們是洋人嗎?”歐慶開口問,“長得跟咱們中國人似的。”

  反正也解釋不清楚,章曉乾脆就承認了:“對,我倆是洋人。”

  在學校語言課上學的東西已經忘了許多,章曉對社科類課程興趣很小,上課更是從不認真聽講,期末考試的時候的理論和實操他都是壓著及格線過的。他還記得當時的實操考題是用唐朝的官話給自己的精神體下常規命令,比如坐下,奔跑,回來等。章曉站在房間角落裡看各個同學的精神體四處亂竄,很平靜地接受了自己倒數第一的成績。

  所以他只能減慢語速,一字字地生硬發音。

  更像洋人了……他心想。但這樣顯然是有效的:歐慶聽明白了。

  “你們要做什麼?”歐慶的手不停顫抖,但他從門後拿出了一把刀,“我,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章曉不知道如何應對,只好又看向高穹求助。

  高穹一臉平靜,也學著章曉那樣緩慢地發音:“我們是來看你的。令尊是我倆的朋友。”

  他說出了歐慶養父的名字。見歐慶仍舊半信半疑,高穹又繼續說了下去:“你是他的兒子歐慶麼?他跟我們提起過你。他是在橋頭把你撿回來的,當時你懷裡還抱著個血娃娃。那是你的弟弟。你的母親在橋底下生了他,但兩個人都沒活下來,只剩了你。”

  歐慶驀地睜圓了眼睛。

  這是他從來沒對人說過的事情,除了自己和養父之外,他只在手頭的《吉祥胡同筆記》裡頭提及。

  他立刻相信了高穹的話。

  “來看我做什麼?”

  高穹面不改色地繼續說謊:“他當年贈過我們一個玉樽,如今有人想要買下來,我們不曉得價錢,想來找他問問。”

  歐慶的眼神變了變。

  “他早就死了。”歐慶說,“我幫你們看也是一樣的。”

  他退了兩步,讓出門口的位置,邀請高穹和章曉進入他那件黑漆漆的小屋子裡。

  高穹看了章曉一眼,以眼神示意:行了。

  章曉說不出一句話,簡直佩服得五體投地。

  歐慶在掙了錢之後,也曾在外頭住過更富貴漂亮的宅子。吉祥胡同畢竟是閹人居所,講出去不是什麼好聽的地方,他在北平四處置地買宅,但最後都被人一點點吞走了。

  只有這吉祥胡同的老宅子,他嫌棄的老宅子,還在原地。

  等兩人進了屋,歐慶立刻關上了門。他佝僂著身子重重咳嗽幾聲,再抬起頭來時,突出的雙目炯炯發亮:“玉樽呢?”

  章曉又看向高穹。

  高穹很平靜地坐了下來。房中陳設極為簡單,甚至可說是簡陋,雖然是廳堂,但只有中間一張八仙桌和牆邊的一張矮床,牆邊立著一張神台,上站一個孤零零的財神爺。火盆燃得很熱烈,但屋子裡頭還是冷,沒有人氣與希望的那種冷。

  “玉樽上有龍紋,沒有任何壞損,現在能賣幾多錢?”高穹問。

  在自己的屋子裡,歐慶上下地仔細打量著高穹。他是看明白了,這兩個人里,矮些的那個估計是跟班,能說事的是眼前這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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