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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說著呢,一個男人風塵僕僕地走了進來,正是三姐的丈夫周先生。

  他跟三年前沒什麼變化,依然是那種沉穩而冷淡的模樣,他微笑著跟雪蘭點點頭,叫了聲‘妹妹’。

  他的個性並不熱情,但很有分寸,說話慢條斯理,很容易讓人產生好感。

  只是雪蘭起身告辭的時候卻忽然看到了一個很眼熟的人。

  “五姐,你還記得她嗎?”三姐笑著問。

  雪蘭只是看她很眼熟,卻無論如何都想不起她是誰。

  “美玲,這是我妹妹。”三姐對那個女僕打扮的女人說。

  “哦,這就是夫人您那位大名鼎鼎的妹妹啊,沒想到當年那個小女孩竟然就是雪後山嵐先生,久仰大名。”女人文縐縐地說。

  雪蘭猛然記起,幾年前在北平的時候,三姐有個叫韓美玲的女同學,被富少爺玩弄懷孕,事後跟三姐打架流產,然後失蹤的女人。

  “當年我年輕不懂事,做下了許多錯事,後來在外漂泊,受了許多磨搓,要不是遇到三姐,我……”韓美玲說著說著,竟然落下淚來。

  雪蘭驚訝地望著她,印象中那是個有些傲氣的美貌女孩,清純靚麗,美麗優雅,而現在不過二十幾歲的年紀,竟然風塵的讓人不敢相認了。

  這時雪蘭才知道,她逃家後就被賣了,在滬市當起了交際花,開始很紅,後來漸漸落寞,成了下等舞女,三姐嫁給周先生後,有一次在他經營的一家舞廳里認出了她,跟她相認後,就帶回了家裡,讓她做了女僕。

  三姐也許是覺得當初做的事有些對不住她,看她現在過得可憐,所以才想幫一把。

  雪蘭十分不解,悄悄問三姐:“你要是想補償她,何不送她些錢,為什麼弄回家裡來?你看她妖妖嬈嬈的樣子,著實有些不像話。”

  像小時候一樣,三姐笑著戳了雪蘭的額頭一下:“你呀,怎麼?害怕她妖妖嬈嬈地勾引你姐夫嗎?”

  雪蘭看著她,沒有說話。

  三姐嘆了口氣說:“當初我是想送給她錢的,可她偏不要,非得跟我回家,許多年過去了,早就不是過去那個驕傲的姑娘了,她是跪在地上,磕著頭求我的。我當初也真以為她是想跟我回家過太太平平的日子,可是沒過多久,我就發現她總喜歡往你姐夫身邊湊,還沒事就在我們身邊轉悠,偷聽我們說話。”

  雪蘭是真驚訝了,問她:“那你還留她在家裡?而且你現在還懷著身孕呢,你不怕她對你心懷不軌啊?”

  三姐搖搖頭說:“當初咱媽不讓我嫁給老周,覺得他不是好人,在外面幹壞事。可我嫁給他不為別的,就為他不會輕易被女人騙。她勾引不到他,她也危害不到我。我還留著她是因為,我想看看好心究竟能換什麼回報。”

  人終究還是會改變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句話一點也不錯,在雪蘭的印象中,三姐一直是個有點單純衝動的女孩子,可是僅僅跟周先生結婚兩年,她身上就有些東西變了。

  三姐在周先生之前喜歡過兩個男人,第一個男人欺騙三姐,就為了哄自己的女人高興。第二個男人因為喜歡的女人不管不顧,可是周先生不一樣,三姐不是頭腦一熱嫁給了他,而是知道他是什麼人後才嫁給了他。

  接著,三姐又興致勃勃地談起了身邊的趣事,仿佛又跟記憶中那個三姐一樣了。

  這次回歸,雪蘭的身份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過去是先生,現在都有人喊她大師了,還有大學接二連三地請她去演講。

  有一次她在大學做完訪談後遇到了一個人,他手拿雪蘭的書,問雪蘭要簽名。當時周圍擠滿了學生,大家都興奮地看著他們,因為學生們眼中的大教授居然也是山嵐先生的書迷。

  雪蘭一開始並沒有認出他是誰,只是在遞給他簽名的時候,忽然看到了一個信封,那上面有自己的筆跡,收信人是‘王愛年先生’。

  雪蘭這才抬起頭仔細打量他,這是位高挑纖瘦的青年,當年她截胡了他的一套書,所以給他郵寄了書費。

  王愛年微笑著沖她點點頭:“山嵐先生,您好,也許您不記得我了,可是我曾經跟您通過幾封信,一直都期待見到您。”

  雪蘭搖搖頭說:“我記得您,那一年承蒙您和周寒震教授贈書。”

  “哪裡話,是我的榮幸。”他怔怔地看著雪蘭說。

  雪蘭沖他笑笑,剛要轉向下一個人時,卻忽然聽他說:“我一直都有個問題想要問您。”

  “您請說。”

  “大概是幾年前的事了吧,那天北平大學的校園裡正在演出您的小說《妻妾成群》改編的話劇《毀滅》,有幾個女孩子湊上來找周寒震教授要簽名,請問您當時站在其中嗎?”

  雪蘭也想起了那件窘事,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原來我們當時就見過面了。”

  王愛年摸索著手裡的信封說:“其實當時我就感到奇怪了,我看到了一個小姑娘的字跡,竟然跟我喜歡的山嵐先生的字跡一模一樣,我還在奇怪這個小姑娘跟山嵐先生有什麼關係呢?如果我當時能追上去多問幾句就好了。”

  雪蘭只是笑,卻不知該回答他什麼了。

  “如果……我當時追上去問你了,你會承認你就是雪後山嵐嗎?”他又問。

  雪蘭還是尷尬地笑著,並不回答。

  王愛年也低下頭笑了,不再追問她,然後他四處張望了一下說:“我是跟周教授一起來的,怎麼不見他人影了,我還以為他會想要跟您聊幾句呢。”

  雪蘭一聽周教授來了,也急忙挺直腰板四下尋找,因為她想跟他說聲感謝。

  雖然他們根本互不相識,可是許多年來他為她寫了那麼多文章,一開始是挑剔譴責,到後來稱讚和褒獎,再到後來全心的支持,為她打抱不平。特別是這幾年來,他也為她回國的聲勢幫了不少忙,所以他們早就算得上知己了。

  “太遺憾了,我也很想見到周教授,想向他表達一下謝意。”雪蘭說。

  王愛年始終沒有找到好友的身影,他向雪蘭點點頭說:“有機會的話一定會見到的。”

  說完,他微微彎了彎腰,離開了嘈雜的人群。

  王愛年離開大廳後,終於在校園裡見到了周寒震,他正獨自一人坐在湖邊的石椅上,手裡拿著一本書,似乎看得入迷,可是走近一看就會發現,他根本沒有在讀書,只是握著書而已。

  “這一年來你為山嵐先生寫了那麼多文章,怎麼她來了,你反倒躲了,剛才我去見她,她還說想見你一面呢。”王愛年在好友身邊坐下,半響不語,然後輕輕嘆了口氣。

  周寒震一直沉默,最後他輕笑著搖了搖頭:“還是不要見她為好,我怕真的相識之後,會忘不了她。”

  王愛年看了好友一眼,最後也笑了,兩個人就坐在那裡,遠遠地望著人滿為患的大禮堂,那裡有一位年輕迷人的女士,她才華橫溢,為人高尚,讓人心儀不已。可惜他們卻只能坐在這裡遠遠地望著,心裡知道她就在那裡。

  這次回來,雪蘭還遇到了一個熟人。

  有一天,她和李氏一起出門聽戲,離開戲院後,二人分別坐上了一輛黃包車,跑著跑著,雪蘭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因為前面李氏的黃包車越跑越遠了。

  雪蘭正要叫李氏的時候,拉車的人忽然停下了,然後許多穿著綢緞馬褂,帶黑色遮陽帽的男人圍了上來。

  雪蘭嚇壞了,這麼多陌生男人忽然圍住了她,難道是綁票的?早知道她就坐汽車了,可是誰能想到大白天會遇到這種事。

  正要喊叫時,其中一個男人揭開帽子,面容也露了出來。

  是殷久遠。

  青澀的少年已經變成了高大壯實的青年,他看上去那麼高,面容也冷峻了不少,一身黑色的綢緞衣裳,早已經不再是記憶中的樣子了。

  “是你……”雪蘭訝然地望著他,“你……”

  殷久遠沒有搭話,而是直接拽起了黃包車,輕輕跑起來,另外十幾個男人跟在後面,陽光下,紛亂的腳步聲打亂寂靜的街道。

  他沒有把車子拉去別的地方,而是遠遠地墜在李氏後面。

  雪蘭看著他奔跑的背影,忽然想起了幾年前,他也是這樣拉著她跑的。

  “久遠……”雪蘭試圖叫他,她不知道他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而且他為什麼會突然冒出來拉著她跑呢?

  “別怕,我只是送你回家。”拉車的人說,他的聲音一如當年那樣清澈好聽。

  等到達目的地後,身後的十幾個男人都消失了蹤影,只有殷久遠把車子拉到了雪蘭家的那條街上。

  他放下車,直起腰,卻始終背對著雪蘭。

  前面的李氏已經下車,她根本沒發現任何異樣,還招呼雪蘭快點,就徑直上了樓。

  雪蘭走下黃包車,侷促地站在他身邊,而他卻看都不看雪蘭,冷峻的面容只是直視著前方。

  許久後,他輕輕嘆了口氣,拉起車子說:“你回去吧,我走了。”

  可是他沒走,人就站在原地,雙眼盯著地面,神情有些倔強。

  雪蘭看了他一會兒,就邁開步子向家裡走去。

  剛走了幾步,他就追了上來,然後抓住了雪蘭的手腕。

  “五姐……”

  雪蘭立即抽回了手,猶豫了一下說:“謝謝你送我回家,我母親和我先生在等我,再見。”

  她沒有回頭看一眼,而是飛快地走回了家,一進家門,大妮就對雪蘭說:“二小姐,今天有人給您送來了一幅畫。”

  雪蘭愣了愣,往客廳一瞄,正好看到了那幅《玫瑰與黃鶯》。

  王程彥正圍著那畫驚嘆,見雪蘭回來了,急忙拉著她看畫。

  “你認識大畫家韓曉飛先生嗎?他怎麼會給你送畫?這畫也太讓人驚詫了,多麼震撼人心啊。”

  雪蘭摟著王程彥的腰,靠在他身上說:“當然認識啊,他也是我的讀者嘛,以前給我的作品畫過不少畫呢,這就是其中之一。”

  “啊,我做了紅燒豬蹄,趕緊洗手吃飯了,吃完飯再看畫。”王程彥推了推雪蘭說。

  “又是紅燒豬蹄啊,要吃胖了。”雪蘭說。

  “害怕吃胖還每次吃那麼多。”

  “我才沒有吃很多……”

  正午的陽光從窗口照進來,落在二人身上,那長長的影子似乎也在日光中柔軟了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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