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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顧燈卻覺得,自己的行為讓章離強行撕開結痂的傷口,露出下面血淋淋的過去。

  他一時間有些難受,拍了拍章離緊繃的肩膀說:「不用勉強自己,不想說也沒關係,有些事確實難以啟齒。我看了四年心理醫生,也有很多事情說不出口。」

  章離卻只是搖頭,把雙手小臂搭在膝蓋上方,十指交疊緊握,露出沉思的表情。這個姿勢讓他頗具壓迫感,但因為眉頭緊皺,又多了一些脆弱的感覺。

  山屋面積很小,章離往前靠時幾乎要碰到他的身體。顧燈順勢靠在長桌上,又說:「而且就算你不說,也不會影響我們的關係。」

  「不會嗎?」章離抬頭問他。

  「不會啊,」顧燈搖頭,目光坦坦蕩蕩,「不管怎麼樣,我們都是朋友。」

  「可是顧燈,」章離伸手抓住他手腕,濃眉下一眼睛亮得驚人,「我不想只和你停留在朋友關係。」

  第30章 雪山木屋

  霎時間, 整個世界都靜了下來。顧燈聽見自己心臟卻怦怦直跳,響得厲害。

  「我……」他遲疑著開口。

  「噓,」章離卻伸手抵住他嘴唇, 說,「不用立刻回答我, 你先聽我說完再說。」

  顧燈舔了舔乾燥的嘴唇, 點頭說好。

  「我不是不想和你談隱私, 只是我不習慣和別人說這個。」章離垂下眼眸,閉上眼睛說,「如果不是我,我哥不會出事。」

  章離告訴顧燈:「五年前, 我哥和朋友計劃攀登麥金利山。他們提前半年做了準備,並計劃在三周內登頂,我得知消息後決定和他們一起。但那時我剛從非洲拍攝回來, 身上有外傷。」

  顧燈皺眉:「可你還是去了?」

  「去了, 」章離說, 「但我沒能登頂。那時我錯判了自己的身體狀況, 當時我以為外傷不會影響我登山, 卻沒想到在登山過程中開始發燒,我最後只得停留在三號營地。」

  「我哥和他朋友繼續登頂,他們在登頂過程中遭遇了暴風雪,我哥體力不支決定下撤,可我……」章離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說, 「我當時睡著了,沒能接到他的求救電話。」

  顧燈愣了愣,又覺得不對勁:「你當時都發燒暈倒了, 你哥朋友怎麼還讓你救援?他們不送你哥下山?」

  章離搖頭:「他們不是商業登山隊,只是一起登山的愛好者同盟。大家都有自己的目標,隊友在登山中下撤,其餘人續繼登頂也很正常。」

  說白了,大家都是成年人,極限運動不可能百分百安全,最終能為你生命負責的只有你自己。

  章離沉默了一會兒,繼續說道:「等我醒來看見消息已經是4個小時後,而當我和救援隊一起找到他已經過了十個小時。我哥睡在帳篷里,已經沒有了呼吸。」

  章離不擅長訴苦,又天生長了張冷漠臉,哪怕講到最後也沒多少難過的表情。但顧燈能從他緊繃的身體中,以及比平時都要凝重的表情,察覺到他的難過情緒。

  怪不得從第一次見面起,章離就給了顧燈一種親近的感覺。因為死亡都曾帶走過他們重要的人。

  他對章離傾訴那些連心理醫生都不知道的事,所需也是因為他冥冥中察覺,章離可以理解自己。

  顧燈鼻頭有些發酸,又不知道該說什麼。他說不出來「沒事的,一切都會過去的,都能好起來的」這種話。因為他們都知道,有些事情永遠也不可能過去。

  或許偶爾他們也可以忘記,去享受一些單純的快樂。可每當夜深人靜時,痛苦就會化為寒氣上涌,一寸寸入侵他們的身體。

  可那能怎麼辦呢?事情已經發生,沒有迴轉的餘地。語言又蒼白無力,無法完全傳遞他的感情。

  顧燈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曾經他假裝一切都過去了,直到他在海邊崩潰慟哭,才明白有些事情永遠過不去。

  他又想起章離給他的擁抱,還有在因紐特人村落狂歡的夜晚,阿里肉嘟嘟的臉頰,永恆閃耀的雪山……他想,或許痛苦不會完全過去,但這也並不代表人就再也無法感受幸福。

  顧燈給了章離一個有力的擁抱,就像章離曾經對他做的那樣。

  體溫和氣息隨著擁抱一同落下,章離身體肉眼可見地緊繃起來。他從來沒有這樣被人抱進懷裡——以一個絕對弱者的姿態。

  他習慣幫助他人,卻從未以一個弱者的身份尋求慰藉。章離額頭抵著顧燈溫熱胸口,渾身肌肉緊繃,卻遲遲不敢伸出雙手。他像是一頭負隅頑抗的野獸,陷入了激烈的爭鬥之中。

  「不是你的錯,」顧燈撫摸他後腦勺,同時輕聲安撫,「章離,別自責了。」

  無形的寂靜中,有什麼東西轟然垮塌。章離伸手抱住顧燈的腰,把臉埋進了顧燈的懷裡。

  章離這番動作又凶又急,顧燈被頂得後腰靠在桌子上,連骨頭都被章離勒疼了。但他什麼都沒有說,只是忍著疼痛,耐心地接受著章離的情緒。

  這個擁抱漫長的不可思議,這一刻顧燈心想,就算他們沒有在一起,就算以後終將分別,他也會永遠記得這一幕——在阿拉斯加的雪山下,他和章離曾經直面傷痛,心無芥蒂地擁抱過。

  章離鬆開雙手時,顧燈遞給他一張手帕,章離卻搖頭說自己不用。

  他臉上沒有哭過的痕跡,從始至終,章離都沒有哭過。能在別人懷裡露出脆弱,已經是他能做到的全部。

  每個人都有處理情緒的方式,顧燈沒有多說什麼。

  「我只是想不明白,」章離突然又說,「他當時為什麼不告訴我。」

  「什麼?」顧燈問。

  「我哥從來沒有告訴過我,他要去攀登麥金利山。」

  顧燈霎時就明白了章離在意的地方,或者說是他難過的點。他沒有得到自己親近之人的信賴。

  從章離的視角來看,他早早就開始了戶外活動,可當他大哥有這方面的需求時,卻沒有尋求他幫助,甚至壓根兒沒有通知他。

  「你們關係不好?」顧燈只能這麼猜測。

  出乎意料,章離卻說:「家裡我們關係最好。」

  顧燈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他有些悲觀地想,或許他們永遠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這麼做了。

  人類天性渴望與人親近,可矛盾的是,哪怕最親密的人之間也有隔閡。夫妻、兄弟姐妹、父母、最親密的朋友……或許,人終其一生都無法遇到可以完全共鳴的人。

  就像是他對章離,哪怕確實有好感,可也有自己的顧慮和擔憂,遲遲不敢往前。

  顧燈還想說點兒什麼,可當他情緒最複雜最濃烈的時候,恰恰是語言最匱乏的時候,經常詞不達意,一開口意義就開始坍縮。

  太陽逐漸西移,山屋陷入刀削一般的陰影里。顧燈坐在窗前,吹奏起了薩滿送他的那支骨笛。

  哀婉的笛聲如水流般溢出,流淌在冰川和雪山上的這個黃昏。

  結束時,章離泡了杯熱茶遞給他。顧燈捧著鈦杯喝了一口,又聽見章離問:「所以你呢,為什麼不高興?」

  顧燈愣了愣,下意識搖頭:「我沒有不高興啊。」

  「在阿里外婆過世後你情緒就不對了,」章離說,「當時我以為你是想起自己外婆傷心,可後面卻覺得不止如此。」

  「我也不知道,」顧燈放下杯子,有些茫然地說,「說實話,情緒變化的原因,連我自己都很茫然。我只是有種感覺,覺得這不對勁。」

  章離:「什麼不對勁?」

  「最開始讓我有這種想法是卡莉過世,」顧燈皺眉,繼續補充,「當時卡莉明明都醒了,我們全部人包括她自己都很高興,結果第二天她就走了。薩滿教信奉生命輪迴,可我接受的是唯物主義教育,人死了就是死了。」

  章離點點頭,示意他繼續。

  「我就在想,憑什麼啊?憑什麼它想來就來?想帶走誰就帶走誰?」

  顧燈沒有解釋,但章離明白這裡的「它」指的是死亡。

  顧燈繼續說:「而且不只是卡莉,還有我外婆,也包括你大哥的過世,這些事情讓我很生氣。可我找不到生氣的對象,這種脾氣毫無緣由,更像是無理取鬧。而且我又想反正都要死的,那能不能寫歌又還有什麼意義?當然我知道這樣是不對的,可我無法控制自己不去這麼想。」

  「你……」章離喉嚨發緊,伸手抓住了顧燈手腕,「你別想不開。」

  「你別誤會,顧燈搖頭,目光變得堅定起來,「雖然之前確實有過類似念頭,現在偶爾也還會覺得難受,但我已經想好了,我不會自殺。」

  章離愣了愣,顧燈在他的目光中繼續說道:「說真的,這些人的過世讓我很生氣,有一種自己被戲弄的感覺。雖然死了或許就能一了百了,但我偏不死。」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和這種令人討厭的感覺幹上了。而且會一直對抗下去。

  從顧燈開始說這番話起時,章離眼睛就沒有移開過一秒。他眼中不止是慶幸顧燈選擇求生,其中還有一些別的、隱秘而複雜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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