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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意大盛時,裴懷玉又離開了。

  這一年,裴懷玉已經不惑,魏春羽陷入上輩子和了遠一樣的等待中。

  他們的愛人、友人,說著很快離開,來找他們真正鬆快地活一回。

  然而「很快」是多快,與命數的消耗相比又是短是長,沒有人知道。

  晃蕩的漁船上,魏春羽一連做了兩個噩夢。

  他夢見身下江水成了宮裡魚池,紅白的魚群宏大,穿梭過船頭,像交匯擰緊的兩股風。

  他覺察漁船驟然一傾,急急轉臉,發現日思夜想的那個人面色安寧平靜,分明保有春的生機,卻在逐漸漫過的綠水裡無可挽回地沉沒。

  沒有掙扎,自己也抓不住他。

  等到他也撲下去,淚與池水交融不見,身上又驟然一輕。

  如同一根緊繃如弦的念想斷開。

  天地驟然顛倒,池水在狂風裡潑灑,叫細密的松葉歪搖呼嘯,多灰少白的雲,帶著珍稀的光掠過頭頂。

  一切都能覆滅他。

  他要很使勁地仰著頭,才看得見有個人騰空而起,被颶風吸上天去。

  一片混沌中他隱約記起,這人本就不屬於這個世界,自己的天對他而言,是他的故土與歸處。

  然而他無需動用神思,就知道,他們曾跨越生死相愛,如果分開就等同一場死亡。

  光在空中的雨幕中現行,一圈又一圈,一片又一片,詭異而縹緲。

  但他無心顧及地衝撞穿越,連滾帶爬地追趕,在世界的盡頭勉力伸手去夠垂下的飄帶,最後連手都沒擦上。

  他跪倒在地,怒斥天地無情,雙臂憤然張開,如折翅的鳥在狂風驟雨里,白羽被吹得呼啦亂響。

  他徒然地死死盯著天穹,然而無一處不是陰雲,他的愛人已無處可覓,再也再也消失不見。

  但他知道,自己就是他留在這世界最深的刻痕,他曾經來過,曾經的曾經一手塑造了自己。

  雷電逼近,敲打他的耳膜,他淌下血淚。

  直到有人焦急地拍打著什麼,問他怎麼了?

  眼前一片黑暗,一切風平雨息。

  他強烈的情緒卻仍攪得他五臟六腑成了一團糟肉。

  等到記起自己在何地何時,是何處境,他漁船的門已被撞破。

  夢裡死生不見的人,捂著脫臼的手肘,踩過斷門急急衝到他面前——

  「阿魏,你怎麼了?是哪裡疼嗎?」

  魏春羽捂著額頭眼皮,良久憋出一句:「是在做夢麼?」

  那人捏住他濕淋淋的後頸,將他按進自己胸膛,魏春羽的鼻骨撞在他身上痛得人都醒了。

  但他還死死抱著自己,仿佛要將二人的血肉臟腑都擠壓進同一具身軀——「我帶你去醫館!」

  魏春羽拉住他欲起身的手,在他疑惑安靜下來時,按著他後腦,用力地親吻他。

  鹹濕的氣味交纏在口唇間,尖銳的牙急不可待地磕碰,他不斷朝前追著話語未盡的人,仿佛要將他徹底吞沒。

  「等......」

  裴懷玉脫臼的手肘被輕柔的捂住,而後在他被無故發瘋的人按倒時「咯啦」一聲接了回去。

  他痛得瞳孔一縮,嘴中漫出血腥,身上的人才肯給他些喘息。

  「阿魏,你到底怎麼了?」

  他這時才在微弱的月光里看清魏春羽瘋癲的模樣,髮絲被黏濕的淚水打得散亂,其中一滴就這樣垂直打落到自己眼皮上,然而他連抬手擦去也不敢妄動,只好忍著不適,一心一意盯著他顫抖的唇瓣與緊繃的身軀。

  魏春羽伸手擦去他臉上的灰塵,伏下身收住雙臂,緊緊抱住他。

  聲音沙啞得不像話。

  「痛不痛?」

  「痛不痛,玉錚?」

  裴懷玉慢慢伸手抱住他,一下一下地親吻他的發頂,拍著他的脊背。

  「不痛的。因為你發生的一切,都不痛。」

  他扳起魏春羽的臉,揩去上頭的淚痕:「是做噩夢了嗎?要和我講講,夢見什麼了嗎?」

  魏春羽又把頭壓下去,在他胸口洇出兩個濕印。

  犟得厲害——「不、要。」

  裴懷玉隨他去,只靜靜抱著他,月光淌過他們緊擁的身軀,像一層天地施捨的被褥。

  「是夢見我了,對嗎?」

  魏春羽不說話。

  「夢見我......死了、不得好死?移情別戀?失約後再不見你?」

  魏春羽陡然抽手捂住他的烏鴉嘴。

  其中的任何一種他都無法接受。

  夢裡的撕心裂肺仍讓他的呼吸艱澀抽痛。

  他的神色藏在陰影里,裴懷玉又看不清他了。

  然而他的聲音里,是濃濃的絕望和哀求。

  「不要死,不要離開我。」

  裴懷玉聽了心裡想發笑。

  「你在外頭飄蕩這麼些年,都不來看我,我還當你早就忘了我這個人呢。」

  這也是氣話,此刻卻努力地活躍著氣氛。

  裴懷玉鬆了肩膀,就愛那個手臂朝上順了順,交錯按著他蝴蝶骨,感受著他身體的起伏。「好了好了,」他用氣聲輕柔地安撫,「我不死,永遠不離開你。」

  「永遠永遠。」

  「這輩子、下輩子,上輩子也不。」

  魏春羽說:「我才知道,在你的生死面前,一切都可以不重要。」

  「那麼多年以前,你說要,和我拜堂......我為了自由走了。」

  「其實我很怕那是最後一次見你。」

  但當時他還沒有無拘無束地活一場,不得不做出取捨。

  裴懷玉裝作不經意問:「現在後悔了?」

  魏春羽用額頭磕著他肩膀:「後悔個屁。至多和你入完洞房再走。」

  裴懷玉短促地笑了聲,將二人的頭髮攪在一起,一旦退遠些就扯得生疼。

  「現在也不晚啊。」

  鳥隱隱叫起來。

  魏春羽在江水的晃蕩里,撐開被汗水淚水浸滿的眼:「這次什麼時候走?」

  那人的唇上有薄薄一層干皮,一路從他眼睛吻到鼻唇時,已被浸透軟化,露出裡頭柔軟的真相。

  他說:「不走了。」

  魏春羽沒反應過來,呆呆看進他閃動的眼瞳里。

  聽見他附在自己耳邊說:「再也不走了。」

  當漁船的門被叩響,那人舍下一切負累,只一個乾乾淨淨清清白白的裴懷玉出現在他面前。

  此番相見,永不相別。

  裴懷玉見他眼睛睜得更大,含笑埋怨他:「你在江上,這樣不與世相通麼?我早已退位,叫裴衍民已做了皇帝。他和一眾有能之士,會讓大業繼續安寧繁盛下去。」

  「而我們,在盛世里做一對——」

  「亡命鴛鴦?」

  耳朵被身下人黑著臉扭了半圈,他吃痛地眨了眨眼,急忙改口道:「是我錯了!做連理枝,做雙飛鳥......隨你想做什麼,我都陪著你。」

  耳朵這才被鬆開,敷衍地揉了揉,而他被勾著脖子埋下去,撞進一江將亮的月色里。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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