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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子倆平日裡靠母親給人寫信、刺繡貼補家用,勉強度日,雖拮据,雖只有個乳名,他也平安無事活到四歲那年。

  一日,流民忽而自南邊湧入,說是旱災饑荒,逃難至此。起初,豪商富甲們還像征性地施粥放糧,接濟他們,可當流民開始大片大片病倒時,素陽人才察覺不妙,看著死人身上可怖的血斑,他們終於意識到這些人根本不是逃荒而來,而是躲避瘟疫。

  可惜已經太遲了,年關在即,疫病在素陽爆發,整座城鎮都瀰漫著燒艾的煙塵,卻依舊阻止不了瘟疫的蔓延。城外的屍堆一日高過一日,很快,刺鼻屍臭與燒屍的焦腐味便代替了艾草味,一些人舉家逃離,逃不掉的,則門戶緊閉,日日祈禱著該死的死完,自己能成為倖免的那個。

  阿念與母親的住所簡陋,家門一早就被流民衝破,所剩不多的糧食,醃菜,臘肉,姐姐偷送來過冬的棉被棉衣,和他過幾日生辰新做的鞋帽,以及阿娘辛勞幾年攢下的幾兩碎銀錢,統統被洗劫一空,他眼見著阿娘身上起了血斑,死氣默默將她吞噬,她用最後的力氣說,阿念快跑,快跑。

  可他能跑到哪裡去呢?天寒地凍,人心也冷,外頭的小孩只會跟在他屁股後頭喊他喪門星,而後被家人拎著耳朵拎回去,告誡他們不要隨意靠近,免得沾了晦氣。

  沒有人會善待他的。所以,他飢腸轆轆地鑽回阿娘的懷裡,想要取暖,卻感受不到一點熟悉的柔軟與溫度。

  他餓到昏睡過去,直睡到盛夏。

  太陽出奇熾烈,他出了一背的汗,喉嚨乾渴欲裂。

  奇怪,素陽的夏明明很涼爽的。於是,他踏進河流,掬起一捧水,可還未等他喝下,他猛地被一股力量壓入水底,一串串氣泡從口中突出,他的胸口被壓的很緊,肋骨都要碎掉一般。

  而後,他憋醒了。

  他發覺自己仍在阿娘懷中,被棄置惡臭的屍山上,從橫七豎八的肢體縫隙里,他看到周遭蒙著面巾的人們紛紛點燃火把,遠遠投擲過來。

  亂草枯枝搭起的巨大的屍床被潑了油和酒,火焰瞬間竄上來,最下頭的人眨眼便被燒出一股焦味,噼啪的爆燃聲中,他聽到微弱的喘息,無力的嗚咽,看到還在顫動的眼睫,和蜷縮又打開的手指。

  不是人死了才要燒掉的嗎,可他們沒死,自己也沒死啊……

  他嚇呆了,腦袋裡一片空白,只回想起阿娘最後的話:快跑。於是,他拼盡全力掙脫了阿娘沉重而僵硬的懷抱,從屍體的縫隙里擠出去。可他餓得太久,沒有力氣,跑不起來,只能手腳並用往屍山高處爬。他爬過冰冷的身軀,爬過一張張陌生的,不能瞑目的面孔,他的眼淚滴下去,呲的一聲,剎那就蒸發成一縷煙。

  「那個孩子還活著!怎麼辦!」

  「別管了,就算現在活著,鐵定已經染病了,別過去,別碰他。」

  火舌從四面八方舔過來,黑煙屏蔽他的視線,灌入他的口鼻,他越是咳,越是無法呼吸,他拼了命爬到屍堆邊緣,火已燃成晃動的高牆,他強忍灼痛,向他們伸出手去求救,又燙的縮回來。

  有人無動於衷,有人躊躇不忍。

  「他是那個!」他被人認出來,「是楊家那個被趕出門的小孩!一出生就剋死他爹,現在娘也死了,楊家這次一大家子全死了!你說鬼不鬼!」

  他愣住,漸漸縮成一團,向後挪動著。模糊的視線里,都是相似的,覆滿潰爛血斑的皮膚,他已經找不到來路,回不到阿娘的懷裡了,他喃喃哭,被刺鼻濃煙嗆得嗓音嘶啞:「阿娘……」

  克六親。

  他總聽人說,卻不懂其中含義,可現在阿娘死了,他好像有一點點明白了,靠近他的人都會死,所以,沒人敢救他……不會有人救他的……

  「別怕。」

  就在他終於絕望認命之際,溫柔的聲音驀地出現在耳邊,他一激靈,聞到一縷幽香。

  香氣濕漉漉的,像早春的清晨,樹木花葉展開帶著露水的新芽。

  皮膚的灼痛旋即消失,周身忽而沒那麼燙了。

  他努力撐開眼皮,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朵晃動的,鮮紅的花。

  他被人緊緊抱在懷裡,穿過火焰,灼人的熱度陡然消散,他們落在堅實的地上。

  這個懷抱跟阿娘的一樣,單薄到有些形銷骨立。

  又跟阿娘不一樣,她的肚子圓鼓鼓的,顯得懷中有些擁擠。

  在眾人的驚呼聲中,阿念恍恍惚惚抬起頭,從女人的肩上,看到一條天水碧色的身影緩緩從烈焰中升起。

  寶劍出鞘,藍芒乍現,劍嘯如龍吟,光與聲一瞬間撕裂煙霾,刺破蒼穹。

  下一刻,好像全鎮的積雪都重新從地上飛起,如純白的浪潮,同時從四面八方卷涌而來。

  流風回雪,那人飛在潔白龍捲的正中,舉重若輕地送出一劍,寒酥漫天,前仆後繼融在張牙舞爪的火焰里。

  像說書先生口中的九天神仙,那人憑虛立在高天,慈悲的眉眼半闔著,眼中濕潤的光華宛如閃爍的星子。

  「仙女……是仙女……」凡人們撲通撲通跪了一地,「求仙女救命!救命啊!」

  仙女的足尖輕輕觸地之時,火便滅了,眾人退避三舍,伏在地上,看他獨自走進屍山,將一個個尚未咽氣的人徒手抱出。

  阿念也被耳後有花的女人放在地上,她脫下身上的披風將他裹嚴實,而後走上前,從腰間拽下個木葫蘆遞過去。

  他們二人似乎毫不畏懼那要人命的疫病,跪在地上,挨個捏開那些瀕死之人的口鼻,將藥丸用手指捅進去。血污沾身,牙齒將他們的手指磕破,他們也全然不在意。

  「我來。你去休息。」

  「仙女」甫一開口,阿念也愣了,原來,是個男神仙。

  他與她對視時,悲天憫人的神情不再,滿眼皆是溫柔,察覺她沒了披風,他立刻脫下自己的,搭在她肩頭。

  「好。不過,我們還需要燒傷藥,凍傷藥。而且這裡太冷了,得把這些還活著的挪個地方啊……」女人反手撐著腰,卯足力氣站起,那渾圓的肚腹與她嬌小的身材很是不協調。

  她環視一眼,徑直走向跪伏在地上的人,可,她每靠近一步,那些人便哆哆嗦嗦向後躲一步。

  她倒也不惱,嗤笑一聲,問道:「不是你們求仙女救命的嗎!」她從挎包中掏出一張薄紙,摺疊成條,系在葫蘆纖細的腰間,向他們拋過去,「這是』仙女『給的解藥,方子也在這,找不到的藥材就去跟附近的仙門求。」

  而那個天神一般的男人沒有與任何人交談,沉默地踏上那柄有龍吟的寶劍,短暫地消失在天邊,轉眼又出現。他以一人之力,穿梭來去,將這屍堆里翻出的,近百計的彌留之人送到了山腳下的瑞霞觀。

  阿念不知自己是何時失去意識的,恢復知覺時,只覺渾身都痛,每吸一口氣,喉嚨深處都像針扎。

  他被裹在柔軟厚實的棉衣中,睜開眼,是一雙晶瑩的蜜糖色眸子,女人又將他抱在懷中,用冰涼的手背搭他額前:「你醒了?方才有個人告訴我,你叫阿念對不對?」她好像永遠都在笑,眼梢低垂帶粉暈,可眼下的臥蠶卻隱隱發青,像極了阿娘熬了幾個大夜給人刺繡的疲憊模樣。

  阿念不抱希望地,從喉中擠出一絲聲音來,問她:「阿娘呢?」

  女人愣了愣,笑容消失了剎那,又重現,只是眼睛裡濕潤了些:「你阿娘她,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了。」

  見他聽不懂,她便吃力地橫抱他起身,像抱住尚在襁褓中的嬰兒,蹣跚往院子裡走,阿念仰面躺在她臂彎中,眼前滑過屋脊橫樑,滑過八角藻井的暗八仙,滑過松青色翹伸如翅的屋檐,滑過風中搖曳的昏黃燈盞,而後,定格在一方靜謐的夜幕。

  星月交輝,她仰著下巴問他:「看到那一簇星星了嗎?最亮的那一串,黃色的。」

  阿念的視線不太清晰,遙遠的星星像一串將開的迎春花苞。

  「你阿娘就在那裡。」她的聲音在笑,「我的阿娘也在那裡,我們最後,都會去到那顆星星上去,分別的人啊,總有再見面的一天。」

  原來,還能再見啊……阿念如釋重負地,再次進入沉睡。

  他夢到阿娘模糊的影子,在河對岸跟他招手,他剛要抬腳,又聽到背後有人叫他,阿念,阿念。阿念回來。

  那聲音追著他,唱他聽不懂的歌謠,他聽著聽著便醒了。

  女人躺在他身側,摟著他,男人往他手背搽冰冰涼涼的藥膏,而後扯一段潔白如雪的紗布,將他的手一層一層包紮,系上個雙耳結,像一隻乖巧地白兔,趴在他手背上。

  第44章 承諾

  阿念睡過四日光景才徹底清醒,他從順道來送午飯的道姑口中得知,其實自己並未染疫,可由於飢餓寒冷和燒傷,他的病勢比起疫病更是兇猛,險些一命嗚呼。

  「鎮上的大夫跑的跑,死的死,幸好有洛仙君他們在,不然我們也救不了你。」說著,她從袖中掏出一粒灰白色藥丸捏碎摻到粥里,拌勻了要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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