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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予念捏起厚厚一沓白宣翻看,千字文被抄得歪歪扭扭,但又不全然像孩童,只是結構疏鬆怪異,筆畫卻乾淨有力,每隔幾頁,還會出現幾行方才那些他看不懂的南夷文……出自誰手,不言而喻。

  抄到抱朴子,該是若干年之後了,字體再無稚拙,遒勁灑脫,最後一筆落在「欲求長生者,必欲積善立功,慈心於物,恕己及人。」

  每個入道童子,都曾抄下這樣一句箴言,如今卻出現在一個南夷人筆下,沈佑冷哼一聲,一把丟掉手中的紙張,滿眼厭憎,彷佛是珍重之物被玷污。

  洛予念張了張嘴,最終什麼都沒說,只默默拾起,放回原處。

  這怨不得沈佑,當年沈崝死於南夷最兇險的蠱毒,狀貌悽慘,他對南夷人有成見實屬人之常情……洛予念嘆了口氣:「有用的整理一下,我們帶走。」

  「嗯。這麼多,不好帶啊……有沒有東西可以……」沈佑話音未落,只聽「篤篤」兩聲從屋角傳來。

  他們繞過最後一排書格,是春曇在敲擊木箱。

  看到鋪滿箱蓋的花葉和靈芝,洛予念一愣,進來這半天,他只顧震驚,倒是忽略了春曇,原來他不聲不響,是在忙著整理這些藥材。

  「春曇,你去那張榻上弄。」沈佑走過去,拿腳尖踢了踢木箱,響聲發悶,裡頭裝了東西。

  春曇點點頭,一股腦將那些花花花草草塞回挎包里,鼓鼓囊囊吊在肩膀上,倒也沒繼續整理,而是好奇地湊在木箱旁。

  沈佑便嚇他:「小心箱子裡有機關!嗖嗖嗖!」他並指做暗箭,往春曇眼前戳,可惜那人並沒看他,而是在聽到「機關」兩個字的第一時間,就牢牢拽住了洛予念扶上箱蓋的那隻手。

  洛予念轉頭,恰對上一雙擔憂的眼,燈火靜燃其中,透過眼眸照在人心上,沈佑逗他的玩笑,倒是叫他當了真,他急切地想說什麼,又說不出聲音,只得拚命搖頭。

  原本紛亂如麻的心緒,像蠟一樣,忽就被照暖,緩緩融化。

  洛予念忍不住笑了,攏住他手背輕拍:「別怕,他開玩笑的。」

  春曇將信將疑,手指微松,滑到他袖底默默勾住。

  「真的。」洛予念抬手,抹掉他髮際到耳垂的一線水光,也不知哪裡來的自信,將他拉到身邊來,而後指尖一使力,一把掀開了木箱。

  自然,沒有暗器射出,也沒有毒物潛伏。

  映入眼帘的,只是一方柔軟碧色。

  衣料整潔如新,散發淡香,沒有一絲褶皺,燈火下,像涌動著落日餘暉的海面,與他,與沈佑身上的,都是一模一樣。

  沈佑湊上來,皺皺眉,伸手要掀,被洛予念搶先一步擋住:「我來。」

  他彎腰,雙手捧起滄沄內門弟子道袍,下頭驀地露出一紙信封,正中紅箋頂天立地落幾字:沈崝大啟。

  看到那收信人名,沈佑一呆,旋即眼眶泛了紅。

  洛予念也一樣吃驚,原地忖了片刻。

  如今,寫信與收信之人,都已魂歸天外。

  他將滄沄弟子服轉手交給春曇捧著,拿起信封,幾番思量,選擇遞到沈佑手中。

  身為滄沄內門弟子,又是沈崝血親,這信,讓他看最合適,可他卻將手狠狠甩開,賭氣道:「我不看。我才不看他寫的東西。」

  洛予念眼疾手快,一把接住墜落的信封,壓低聲音問道:「……所以,當年你堂哥身死的真相,你不想查清楚?」

  「有什麼好查,明明就是……」他倏忽噤聲扭頭,隔書架鏤空瞄了一眼馮琰。

  藥修目不斜視盯著百毒譜研讀,不知是真不覺察他們這裡的動靜,還是避免尷尬,裝作什麼都聽不到。

  沈佑咬住嘴唇,像咬住不可外揚的家醜,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要看你看。」

  洛予念一時愣住,沈佑對他親近歸親近,卻向來禮敬有加,這還是頭一次與他如此針鋒相對。

  人總有反骨,而沈佑的那一塊,便長在自小便憧憬的堂哥沈崝身上。

  所以他不計較這份置氣,也放棄遊說沈佑的念頭。

  信箋還未上火漆封口,他實在等不到回滄沄,於是伸指一夾。

  一頁薄紙,一眼望盡:

  沈崝師弟青睞

  別來良久 念與時積

  師尊百歲壽誕在即,欣聞將於滄沄大宴百家仙友,吾身不能至,謹以此拙劣之作,遙祝師尊容登玉虛。

  敬祝春祺

  愚兄洛熙川頓首

  信封下頭,躺著一隻淺扁錦袋,絳紅素綢,是這一方石室內唯一的喜慶之色。

  洛予念沒有打開,卻也能隔著柔軟紅綢,摸出那是一串盤起的長流珠。質輕,聲潤,凹凸處似是剔刻符文,觸手一股純陽之氣,是雷擊木。

  雷擊木難尋,更難以雕琢。

  阿念。

  眼前忽然出現春曇的臉。

  洛予念驀地被他捏住後頸,猛地按進懷中。

  春曇在他耳邊悄聲道,不要哭啊,你們都不要哭……

  他並沒有哭,只是沈佑,不知想起什麼,欲蓋彌彰地扭到一邊,抬袖蹭了蹭眼睛。

  第42章 豆蔻

  回到竹舍,恰是夕陽西下。

  「公子!」晴河哭唧唧撲進他懷裡,春曇想抱她起身,卻沒站住,險些倒下去。

  被那幾條蟒吸食一空的身體脆弱得像一幅紙皮燈籠,今日又強打精神奔波一天,到這會,彷佛一陣風都能將他撕毀。

  一隻溫溫熱熱的手掌適時撐住他的腰,將他與晴河以及那口大木箱一道送進竹樓中,洛予念沉默地看著他吃下葫蘆里的藥,又沉默地飛走。

  小姑娘還不太會給自己綁辮子,從前頭看整整齊齊的頭髮,腦後卻亂糟糟。

  春曇抱她在懷裡拿來梳子替她重新編發,晴河從鏡子裡怯生生看他,問:「公子,是阿念救了你嗎?」

  ……春曇一怔,原來一早他被擄走的時候,小丫頭看到了。

  他想了想,也從鏡子裡對她打手勢,告訴她:對,壞人已經不在了,不要害怕。

  小姑娘對她的阿念深信不疑,立即破涕為笑,又問:「阿念去哪裡了?他是不是不開心?為什麼不說話就走了?」

  春曇想了想,點點頭:阿念確實不開心,但離開是因為有別的事,還會回來的。到時候,你哄哄他。

  晴河愣愣眨眼,點頭的時候,肚子也咕嚕響了。

  小丫頭一天沒吃東西了,可春曇眼下有些提不起勁來燒火做飯,他甚至都乏力從蒲團上站起來。

  想著懶怠一日也不會怎樣,他從柜子上取下昨日從露州帶回的點心,取了一塊栗子糕遞給她,她卻沒伸手,歪歪頭道:「可是早上吃過栗子糕了……」

  吃過了?

  他低頭,盤底果然有糕點渣,想必是洛予念走前留給她的……他笑了笑,換了一塊核桃酥遞過去,晴河興沖沖接過,剛要張口咬,又硬生生停住,掰下一半來分給他:「公子也吃,你病還沒好,吃完早些歇息。今日沒下雨,花我澆過了,呦呦也餵過。」

  春曇沒接,告訴她自己已經吃過東西,晴河這才迫不及待張開嘴,吃得像山里餓久的小野貓一樣。

  春曇扭過頭,院中苗圃里的葉片上細霧凝光,呦呦在鞦韆架下打盹,一旁的粗陶大碗中,是吃剩的嫩葉與野漿果。

  這鹿嬌氣,每日入口的,非得是新鮮采的不可。

  漿果枝子多帶刺,他盯著晴河沾了油的小手,竟然沒發現劃傷。

  晴河真棒,已經是個大孩子了。春曇欣慰地對她比劃,以後,也要好好照顧娘親,還有呦呦,好嗎?

  「大孩子」也不過五六歲的年紀,並不能聽懂他的話外之音,她只知自己被誇獎,喜滋滋揚起小臉:「也照顧公子!」而後,她忽然扭捏,「公子,那我……可不可以再吃一塊?嗯,不對,半塊,半塊就夠了。」

  春曇又被她逗笑,這次,他沒把點心包放回原處,就那麼留在桌上了。

  晴河有些詫異,卻什麼都沒問,自覺掰了半塊綠豆糕,沒有得寸進尺。

  而春曇自然也沒有告訴她,也許很快他們就要分開,他不能再做她的倚靠了。

  這世上,沒人能一輩子跟著她,約束她,照顧她,她要早一些學會靠自己。

  吃完該做什麼?他問。

  「洗手,漱口。」晴河推開屋門,趁著天邊最後一絲光亮噔噔噔跑下竹梯,站在矮凳上,從缸中舀水,蹲在盆邊洗洗漱漱,而後,吃力地將用過的水潑入花圃。

  似乎感受到春曇的目光,她回過身,仰頭沖窗子裡的人擺擺手,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公子,吃藥!睡覺!」

  望著自己一手帶大的小姑娘愈發懂事,能幹,春曇心裡忽而一酸,冒出些多餘的不舍來。

  其實,他很期待看一看晴河長大的樣子,可惜,人生總不盡如人意,他為數不多的一點運氣,大概已經在洛予念身上用盡了吧……他低頭摸了摸撐滿的挎包,將裡頭的藥草盡數取出丟在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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