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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直勾勾盯著春曇,開始不耐煩,一字一頓:「我方才問你,幾歲了,自己告訴我。」

  春曇默默盯著他鑲金邊的黑雲履,手指攥緊了衣袖,死死撐在地上。

  他被壓得幾乎抬不起頭,自然,封懷昭也看不到他無聲地回答,只道他是硬骨頭。

  一個兩個都不順心意,走到哪裡都橫行霸道的仙家大少爺哪裡忍得了這口氣:「不知死活!」他怒罵一句,對春曇伸出了手。

  「不要!」弦歌鞋子都來不及穿,跌跌撞撞往樓下跑。

  可那隻手還沒來得及沾到春曇,便聽砰得一聲,被什麼東西打偏。

  封懷昭倒抽一口氣,那股壓制著春曇的力量隨之消失,他得以抬頭,只見一隻青瓷酒盞在半空轉了個彎,穩穩飛回高台之上,被一隻帶了白綢手套的手穩穩抓住。

  封懷昭手腕霎時浮出一塊紅印。

  他仰起頭,盯上了面無表情的洛予念,許久才開口,語氣不善:「不過一個小倌,洛公子居然與我動手?」

  洛予念聲如其人,波瀾不驚回望他:「不過一個凡人,封公子又何必動手。」

  樓台上下,一個憤怒如火,一個沉靜如水,卻誰都沒有退避。

  箭在弦上,一觸即發。

  玉沙幾個人見狀紛紛起身,握上了劍柄,彷佛只等封懷昭一聲令下,就要原地開劍陣給洛予念個教訓。

  沈佑自然不會讓他的小師叔吃虧,不甘示弱,站到洛予念身邊。

  玉沙與滄沄,仙門中的泰山與北斗,明里暗裡的較勁已經持續了百多年,其他人不好貿然開口,只能在一旁靜觀其變。

  可他們不做聲,老闆娘卻無法置身事外:「封……仙君啊……」她顫顫巍巍挪到封懷昭面前,伏低做小,生怕這些仙門子弟一言不合就將她辛苦經營十多年的月照樓夷為平地,「您先消消氣啊,春曇他不能說話的,不是有意冒犯您的。」

  封懷昭眉毛一挑,睨她一眼:「嗯?」

  「他過去生病,嗓子喝藥燒壞了,說不出話的,對您絕對絕對沒有半分不敬……」

  「……啞巴?」封懷昭轉過頭,看看春曇又看看老闆,「你花大價錢請個啞巴來要做什麼?」

  「啊,他雖口不能言,但懂得可多了,會制香還會彈琴呢,此次請他來,就是要教一教這幾個丫頭片子調香、用香的門道。」

  見封懷昭神色鬆動,老闆娘忙招手,叫那些該上菜的,該倒酒的,該收拾殘局的都動起來。

  她親自端了杯酒,走上去敬給洛予念:「這位仙君也不要動氣啊,有什麼事,坐下來,好好說就是,我這些姑娘都沒見過世面,不禁嚇的……」

  洛予念見她還要鞠躬,忙扶住她。

  「說的也是,我們是該喝一杯。」封懷昭順坡下驢,倒了杯酒,縱身躍回高台,「洛公子,你今日還滴酒未進吧?遲來終歸是該罰的,以茶代酒不合規矩。」

  「我小師叔從不喝酒,我替他。」沈佑上前要接酒杯。

  「哎?罰酒,是不能替的。」封懷昭躲過沈佑的手,執意將小盞舉在洛予念面前,「洛公子,莫非今日,無論如何也不肯給在下一分薄面了?」

  洛予念遲疑片刻,接過酒杯,仰頭一飲而盡。

  「好!」封懷昭立刻陪了一杯,「既然洛公子給了面子,那那個……你叫什麼來著?」他指著樓下,「焚香就算了,上來彈一曲,讓我們也品鑑品鑑,把這些不愉快的事,都忘記。」

  第7章 回瀾

  春曇聞言愣住,他的琴疏於練習,早已遜色於弦歌,只閒散間撥弄罷了,不值一提。

  昨天白日裡教姑娘們打香篆時弦歌多了句嘴,說她一手好琴是師承春曇的父親,兩人兒時曾一道練習。燕寧幾個便纏著要聽,聽了不夠,轉手就弄出個有琵琶有洞簫的新編,今日一早抱著琴來找他要合奏,春曇只當是陪她們玩鬧,怎麼也沒想到竟還要端上桌來,供人賞玩……

  「啊,這,好好好!那就,彈一曲給各位助助興。」見春曇愣著不表態,老闆娘暗暗拿胳膊肘拐了拐他,「就彈今早那一曲好不好?」

  他回過神,扭頭看到老闆娘那一臉為難與懇求,原先拒絕的念頭也不忍提了,點頭應下。

  老闆娘如釋重負,墊袖口沾了沾鬢邊的汗,喚人去陪弦歌取琴來,接著吩咐小廝,語速飛快:「你上去給春曇公子加張桌子,添好碗筷。他不喝烈酒,給他單獨上一壺碧桃紅頰。再找個人去,讓燕寧帶上洞簫回來,等會兒坐到中間去合奏,換秋兒陪那姓封的。她膽子大,又滑頭,應付得來。」

  不一會兒燕寧先回來,手裡握紫竹洞簫。

  老闆娘假借替她理頭髮,將她拖到面前輕聲安撫:「左右這些人也就來我們這兒新鮮一回,忍一忍過去得了。等會奏完了曲子,你就坐春曇公子身邊。」

  燕寧雙眼一亮,臉上總算有了幾分真心的笑模樣。

  木已成舟,春曇定了定神,邁上樓梯,經過洛予念身前時,忽被伸出的胳膊攔了一攔:「若是不願,無需勉強。」

  洛予念其人,一看便知是天之驕子,長在高山仙門,心裡善惡對錯是要遠重於人情世故的。

  春曇笑了笑,雙眼掃過戰戰兢兢卻依舊要強顏歡笑的姑娘們,又看回他。

  洛予念一怔,緩緩垂下手臂,回到原先的位置,低頭盯著面前的空酒盞若有所思。

  弦歌換了身衣裳,抱著琴回到高台上來。

  晴藍薄紗褙子,裡頭淺草色主腰束進湖綠織銀羅裙,邁起步子來一片波光粼粼,活像青山綠水化成的精怪。

  她將一把豎箜篌放到春曇懷裡,彎月形的鳳頭琴頸靠在他肩上,琴弦保養得仔細,蠶絲潔淨光澤。

  弦歌手腕上的銀鈴一響,便是樂曲起始的信號,伴隨著輕柔蹁躚的舞步,清澈的琴聲開始流淌。

  談笑聲漸弱,看客們紛紛抬起頭,也不知是被流水般柔和音色所吸引,又或是覺得賞心悅目。

  春曇今日穿的是廣袖圓領袍,奏琴時,柔軟的袖口順著清瘦的小臂滑落,堆棧在肘間,洛予念定睛一看,他手背上橫著一條新傷口,足有一寸長,滲出的一絲血流繞著白皙的腕骨向下流,如今已乾涸,像纏了一條紅絲帶。

  他似乎不覺得痛,流連在琴弦上的十根手指柔軟靈活,彷佛不是在彈琴,而是在攪動水流,月下的海面,波光粼粼。

  寧靜而寬廣的海上,潮水被他一波一波送來,有節奏地拍擊在礁石上。春曇閉著眼睛,身體合著音樂微幅晃動,好似在用心感受波浪里尚未消散的日曬的餘溫,嘴角也淺淺勾著。

  洛予念聽得出了神,不禁想起自小長大的滄沄……說不上原因,他下意識覺得,這人彈得,就是聽瀾閣窗欞外的海,漁火搖曳,波濤萬頃。

  最後一根弦也平靜下來,悠長的餘韻中,春曇睜開眼,雙眸有些失焦,洛予念不知他方才閉眼彈奏時想起了什麼,這一刻,他無端覺得這人是有幾分失落的。

  「好!」封懷昭顯然對琴是沒興趣的,琴聲未了便端了杯酒走到春曇面前,不等他起身,直接將杯沿壓到他唇上。

  春曇僵了僵,而後順從地張開口,緩緩仰起頭,喝下盞中的烈酒,可垂在一側的手卻緊緊攥成拳,攥得指節發白,手背的破口因皮膚緊繃而再度滲出血來。

  洛予念看的心裡一陣窩火,本能往一旁的劍摸過去,再抬頭視線卻忽然被擋住。

  是燕寧。

  小姑娘端起了斟滿的酒杯,恭恭敬敬遞給他。

  洛予念從她那雙泛紅的眼睛裡,只看到「委曲求全」四個字。

  是啊,他不過店裡一個過客,今日揮一劍,行俠仗義給自己一個安心痛快多簡單,但這是她的生計。

  於是他只能喝下這杯酒,抿掉恩仇。

  寒江雪並不像她們說的綿甜易飲,反而辛辣刺激得厲害,且烈酒後勁十足。

  兩杯下肚,前後一盞茶,便足矣讓洛予念昏沉起來。

  桌上的餐食都已撤下,弦歌舞累了,換抱著箜篌彈唱,沈佑捧著臉聽得如痴如醉,封懷昭還在與人對飲,那個叫秋兒的姑娘酒量了得,面無半分醉意,哄得封懷昭一碇銀子接一碇銀子地往外掏。

  燕寧去了別桌湊人頭玩六博,正起勁,還有人在行酒令,興起時,唱出荒腔走板的調子,聽得人腦袋嗡嗡作響。

  獨來獨往慣了,這一切,他都融不進。

  洛予念敲了敲眉心,搖搖晃晃起身,一個人下樓,想去外頭吹風醒醒神,免得真要宿在這風月之地。

  月照樓有前後兩處院子,後院大些,假山亭台,流水松柏,此刻正有人在月下給姑娘舞劍,洛予念喜靜,趁那些人看到他之前便轉身。

  與後院比,前院果然安靜,只一個人站在紛紛揚揚的雪中,望著濃到化不開的夜幕與時隱時現的月亮發呆。

  洛予念靠坐在檐下圍欄上,看著他略顯惆悵的背影,腦子轉不動,遣了許久詞,還是只能幹巴巴說出那一句:「其實,方才你不必委屈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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