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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覺得自己遲早有一天會被這個人逼瘋。

  就在這長久的沉默里,沈琅忽然緩慢地伸手攀住了薛鷙的手腕,他終於肯抬眼直視這個匪首,對視的那一刻,他忽然露出了一個很輕很冷的笑:「很好啊。」

  「可我就是這樣的人,」沈琅說,「你對我好,我也恨你。你要把我一輩子困在這裡,不若一早就把我殺了餵狼。」

  薛鷙怒極反笑:「你以為我真捨不得?我真要想找,這山上山下多的是健全的好人!」

  「你去找啊。」沈琅面無表情地仰視著他,「大當家想要誰家的女兒,搶劫上來便是了,何必把心力浪費在我這種病癱子身上,是吧?」

  他話音剛落,薛鷙便猛地一鬆勁,沈琅頓時脫了力,一下摔倒在床褥上。

  「我們好了那麼久……」薛鷙的聲音陡然輕了,「在你眼裡到底算什麼?」

  「大當家以為算什麼?」沈琅支撐著身體,笑得很蒼白,「不是為了我身下這口……牝,你也不會站在這裡。說到底,你和我不過萍水相逢,各取所需罷了。」

  「你就是這麼想我的?沈琅。」薛鷙看著他那雙眼,「我若只是為了這些事,我何必討好你?把你關在柴棚里一樣可以做!再不濟,我叫鄭婆婆替我說門親事,沒人願嫁我,我就買個姐兒、買個小唱!你以為很難麼?」

  沈琅閉上眼,又不說話了。

  薛鷙幾乎是咬牙切齒地盯著榻上這個人,心裡悶得厲害。直到現在,他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竟拿這人毫無辦法。

  打一頓?捨不得,況且這病秧子是畫在燈彩中的人,輕輕戳一下恐怕就要碎掉一半,他不敢像懲罰那些犯錯的土寇一樣對他。

  罵一頓?可那些他自以為是的羞辱卻只像是拳頭砸在了棉花上,吼了半天,薛鷙想要聽的話一句也沒得到,反而覺得自己心裡更堵了。

  要是拿邵媽媽和金鳳兒威脅他呢?薛鷙這樣想著,忽然又氣得冷笑了一聲,眼前這人顯見的是個面冷心也冷的主,他要真把那兩個怎麼樣了,這小癱子也未必會真的向他妥協什麼,只是定要記他一輩子的仇。

  薛鷙轉過身,往屋門的方向走了兩步,路過一隻上放著銅盆的杌凳,他正愁心裡的怒意沒處使,一撥腳,便將這把凳子連同上邊的盆一併踢到了牆上。

  「我是瞎了眼,」薛鷙冷聲道,「才看上你這麼個不知好歹的病癱子。」

  那榻上的人還是沒回應,薛鷙乾脆又往牆角那把木輪椅上踹了一腳,他此時怒上心頭,也不知道要收住勁,那一腳上去,只聽「咔嚓」一聲,好像有什麼地方斷裂開來了。

  他打定主意,這一回說什麼他也不可能再伏低做小地主動過來求和了,這病秧子這樣壞的脾氣,興許就是這麼被慣出來的。

  這樣想著,他復又一腳踹開了門,站在外頭候著的金鳳兒差點因此被門砸到臉,還好他夠機敏,才堪堪躲開了。

  「大爺……」金鳳兒偷偷瞥了一眼屋裡邊,悄聲問,「又吵了?」

  薛鷙眉心還皺著,嘴上卻是滿不在乎的口吻:「我不是讓你替我麼,怎麼不踢了?」

  金鳳兒委屈道:「二爺他總針對我,我氣不過,就回來了。」

  薛鷙沒說什麼。

  金鳳兒又看了眼屋裡悶聲不響的沈琅,再覷一眼薛鷙那殘存著怒意的一張臉,這兩人吵嘴拌架是很尋常的事,但金鳳兒還是第一次見到薛鷙在他們哥兒屋裡打砸東西。

  「好好的,怎麼還砸了東西?」

  薛鷙冷「哼」了一聲。

  看見薛鷙拔腿要走,他才小心翼翼地開口:「大爺和哥兒怎麼了?」

  「你自己去問他。」

  說完,他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

  薛鷙這回足有七八日都沒過來。兩人互相冷著,誰也沒搭理誰。

  沈琅那把木輪椅讓他一腳給踢壞了,金鳳兒去問了一圈,這寨中土寇大多只會些簡易的木工,而這架特製的木輦結構太精巧,他們實在不知該怎樣下手修理。

  於是這些時日,沈琅便只能在屋裡悶著睡。金鳳兒看他整日躺靠在榻上,面上也沒個笑模樣,便提議要背他出去透透氣。

  但沈琅卻搖頭拒絕了。

  李雲蔚送給他的書他已看過許多遍了,翻來翻去也就是那些,沒什麼意思。

  金鳳兒在時,主僕二人倒是偶爾會閒聊幾句,倘若金鳳兒有事出去了,沈琅便只會沉默地倚在榻上或椅上發呆。

  等入夜吹熄了蠟,沈琅便一個人躺在床上空熬,運氣好的話,或許一夜就能睡上兩三個時辰的整覺,若運氣不好,便只有熬。

  半夢半醒時最容易發夢魘,有時為了逃避那些畫面,若不到困極了,沈琅寧可不閉眼。

  這幾日他常在夢裡看見的人是祖母,沈琅關於她的印象已很模糊了,只記得那天之後,老太太的身體便迅速地衰竭了下去,只要醒著,不是哭叫便是胡言亂語。

  他記得那日老太太貼身的大丫頭紅著眼跑來對他說:「老夫人吐了好多血!哥兒快去看看吧。」

  沈琅麻木地讓她推著自己去了。那時他感覺自己的心是空的,聽聞老太太已到了彌留之際,他的反應就像是聽見今夜要下雨那樣尋常。

  掀簾進屋,沈琅聞見了一股熏人的藥腥氣,伴隨著一股隱隱約約的、木頭腐敗的陳腐氣味,架子床的幔帳里探出一隻枯老乾瘦的手,上上下下,似乎在試圖抓住什麼東西那樣抖動著。

  「明、明兒。」

  沈琅讓身側的丫頭掀開半面床帳,老太太半睜著眼,看見是他,喘氣聲頓時更重了,有個小丫鬟一邊哭泣,一邊用帕子替她擦去唇角溢出的血沫。

  哪怕已經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了,老太太依然用那種仇恨的目光瞪視著他,她的聲調古怪,活像是脖子上漏了個洞:「都……是……你。」

  沈琅沒出聲,只面無表情地盯著她一張一合的唇。

  她說,都是你!

  我拼死生下了三個兒子,統共就活了明兒一個,是你剋死他的。

  為什麼你不死,為什麼你還不死呢?老太太口齒不清地罵,沈琅看見有眼淚從她的眼角滑落。

  他聽人說了,這一次走船,原只有沈皓明一人去的,只是盧綃雲不知從哪裡聽得了消息,說那金陵城外有一座大廟,裡頭有個方丈,手裡有治癱的偏方,她怕只沈皓明一個人去求藥,顯得不誠心,因此便起興一道去了。

  沈琅有時候總忍不住想,若是他早放下了,不那麼逼她,或早早地就死了,說不定她也遇不上這一劫。

  老太太仍在咒罵,沈琅扯過丫頭手裡的布帕,然後用手隔著帕子捂住了那張不斷張合的嘴。

  「別吵了,」沈琅很溫柔地低聲道,「你要死,就安靜地死。」

  ……

  屋門突然「吱嘎」了一聲,逼的沈琅從回憶中驚醒。

  抓住桌沿的指骨微微泛白,他猛地轉頭,看清站在門口的那個人是仇二。

  不是薛鷙。

  這人也不說話,只是站在那裡。金鳳兒方才去廚下拿午飯了,眼下屋裡只有沈琅一個人在。

  在他的目光注視下,仇二終於動了,他緩步走到沈琅面前,然後朝他攤開手心:「這是不是你的?」

  沈琅垂眸看了眼,仇二掌心裡放著的是他丟失的那隻碧玉耳墜。

  「你在哪兒撿到的?」他問。

  仇二沒好氣地:「我哪記得了?不知道哪個草堆里看見的。」

  「你要是不要?」仇二又說,「不想要,我就拿去丟了。」

  沈琅的眼神在那隻耳墜上停了停,好半晌,才終於伸手去拿。他動作時,指尖無意識地輕輕划過了仇二的掌心。

  仇二頓時感覺到了一股奇異的癢,他皺了皺眉,倏地便將那隻手收了回去。

  「多謝。」

  見他神情詭異,沈琅隨口客套道:「要坐下吃盞茶嗎?」

  他以為按照仇二的個性,聽見這句話,約莫只會沒好氣地丟下一句「不用」,然後轉身就走,可誰知他竟然真的在他對面坐下了。

  「那個叫什麼金什麼鳳的上哪兒去了?」

  「廚下。」

  見沈琅並沒有要給自己倒茶的意思,仇二乾脆自個伸手去拿茶壺,可倒出來,裡頭卻只有涼水。

  「茶呢?」他問沈琅。

  「要等金鳳兒回來現點。」

  仇二看向他的眼睛,只半刻,便又挪開了目光:「三哥常說你這裡的茶水好吃。」

  「是嗎?」

  仇二沉默地喝了一杯水,隨後又自顧自地再給自己倒了一杯。

  兩人之間實在沒什麼話好說,好在在仇二把茶壺裡的涼水徹底喝完之前,金鳳兒就回來了。

  看見仇二在屋裡,他像是嚇了一跳,面上略微有些怔楞,但很快便又恢復了正常:「……二爺怎麼來了?」

  「他撿到了我的耳墜,」沈琅道,「二爺好意送來,你快替他去點杯茶來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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