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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來都是故人。

  裴玉認不出他們是誰,心裡卻非常難過,想讓他們回去,回到陽間去。

  但他們紛紛圍過來,撕心裂肺對他哭訴:「我們都死了,你救救我們啊!」

  「段昀是惡鬼!」有具死屍拽住他的手臂,厲聲怒斥,「昭華,你鬼迷心竅,執迷不悟!」

  裴玉夢中煎熬,聽不到現實里的聲音。他又閉上了眼,在厚厚的被褥里縮著身子,不停地戰慄。

  「昭華,你是不是冷?」

  裴真提心弔膽,怕他撐不到段昀回來,立即讓大夫過來看。

  但大夫無能為力,見裴玉奄奄一息,既不敢動針,也不敢下猛藥,僅僅開了一些滋養身子的補藥。

  這一日過得非常兇險,裴玉渾身忽冷忽熱,熬到傍晚,昏迷中說起胡話來。

  「昭華,你說你想要什麼?」

  裴真問他,正想挨近了聽,房中燭火倏然熄滅。

  裴真心中一驚,還未轉頭就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推開了。

  旋即只見高大的鬼影站在床頭,雙手似燒焦的枯枝,捧著一隻透著淡淡金光的玉匣。

  「裴玉,我回來了。」段昀啞聲道。

  他坐在床邊,打開玉匣,溫和的佛光霎時照亮整間房屋,而他碰觸佛骨的手指化為了菸灰。他用另一隻焦黑的手去拿佛骨,又是瞬間成煙。

  裴真看不下去,上前半步:「我來吧。」

  段昀恍若未聞,用重新凝實的手撩開裴玉上衣,再捧起玉匣,往下傾倒。

  裴玉的手蜷在胸前,棋子大小的佛骨舍利落到胸口,立刻被他攥住。或許是得到了安撫,他面容舒展,停止夢囈,終於寧靜地睡著了。

  裴真心神微松,思忖斟酌了一番,開口說:「有佛骨在身,昭華無性命之憂,日後悉心調養便能恢復如初。不知你有何打算?」

  段昀沒說話,自顧自地替裴玉攏衣裳,手掌離佛骨太近,再次被灼成焦炭。

  「佛骨於你似焚爐,昭華必定不願讓你受折磨。這段時日你不如暫且迴避,等昭華痊癒之後再來見他,如何?」

  「我不走。」段昀直截了當。

  他拉下床幔,將裴真的視線隔絕在外,不冷不熱道:「夜深了,請大哥出去吧。」

  「你想——」

  裴真話剛出口,眼前突然天旋地轉,等他回過神,人已經站在了房門外。

  裴真臉色難看,抬手推門,發覺木門重若千鈞,使盡渾身力氣推不出一絲縫隙,只得悻悻作罷。

  「就你有本事!」

  君子不跟鬼斗,他低罵一句,忍著鬱氣轉身走人。

  往後數日,別說進臥房,裴真連院門都進不去。

  段昀的獨占欲簡直到了令人心驚的地步。

  裴玉昏睡期間,他不允許任何人踏足院內,所有瑣事親力親為,哪怕是離開院子取東西,也會留出兩道鬼影守護裴玉。

  他忍著焚身之痛,每日給裴玉沐浴更衣、渡水餵藥,經常被佛骨灼到魂體焦黑。但他有種甘之如飴的快樂,因為裴玉確實日漸好轉。

  冬月伊始,寒風由北至南掠過中原大地,一夜之間雪滿京城。

  裴玉怕冷,應該帶他去溫暖的南方養病。

  段昀為私心找到了冠冕堂皇的理由,凌晨雪一停,便帶著裴玉離開京城,沒留下隻言片語。

  下午裴真回到家,得知今日廚房做好的藥膳沒被取走,頓時心生不妙。

  他快步走到裴玉的院子門口,往裡喊:「段昀!你出來!」

  半晌沒見鬼影,於是他試探性地朝內伸腳,沒想到真踏進去了。

  裴真愈發感到不妙,一路跑到臥房,見房門敞著,進去一看,人去樓空,連裴玉常穿的衣物都消失了!

  「好你個段昀,又把昭華拐走了!」

  他氣得涵養全無,在空屋裡破口大罵:「殺千刀的野鬼,佛骨怎麼沒燒化你!看我回頭把你屍骨挖了,牌位砸了!」

  ·

  經過半個月的休養,裴玉脫離了生命危險,離京途中甦醒過來。

  這是數日以來,裴玉第一次清醒地睜開眼,段昀猝不及防,焦黑的枯骨在佛光下無所遁形,只得蒙住他的雙眼。

  追風拉著馬車在官道上疾馳,踏雪無聲,車內感受不到絲毫顛簸,萬籟俱寂中,裴玉深長的呼吸聲格外明顯。

  段昀緊張地盯著裴玉,只見他雙唇動了動。

  「你說什麼?」段昀竭力讓嗓音柔和平穩,「是不是口渴了?還是哪裡難受?」

  然後他耳朵湊到裴玉唇邊,等了一會兒,才聽到一句低低的懇求:「……不要毀掉它,還給我。」

  段昀的心墜了下去。

  他貼近裴玉的半邊臉是眼窩空洞的焦骨,另外半邊臉勉強完整,眼珠幽沉。

  「那枚符已經化為灰燼,你別再惦記它了。」

  他狠著心,強硬道:「裴玉,我跟你說清楚。我不想入輪迴,就樂意做只厲鬼,呼風喚雨,逍遙自在,過得比生老病死的凡人更痛快。」

  裴玉怔鬆了片刻,仿佛才徹底聽懂他的話。

  「逍遙自在,痛快。」他輕聲重複,抬手觸碰捂著眼睛的枯骨,「為何不敢讓我看你一眼?」

  段昀:「……」

  「為何不敢讓我看你?」裴玉又問一遍。

  「我不是不敢。」段昀另一隻手拿過綢緞髮帶,往裴玉眼前一遮,在後腦打好結,「而是你昏睡多日,眼睛尚未恢復,容易被亮光刺傷。」

  說完他往後退避,以免裴玉摸到他殘缺的半邊臉。

  但裴玉沒有再主動摸他,在軟榻上翻身朝里,沉默地背對著他。

  「裴玉?」段昀碰了碰裴玉後背,「生氣了?」

  裴玉一聲不吭。

  「別生悶氣,你若是心裡不痛快,可以打我罵我。」

  裴玉不理他。

  「你罵我吧,混帳莽夫蠢貨,隨你罵。」段昀說著話,將軟榻拖到車廂中間,他繞到裴玉正面,跪坐在榻前。

  裴玉依然默不作聲。

  段昀見他面色冷凝,心裡有點發慌,便握住他手腕,牽著他打自己剛剛長好的臉頰:「你打我幾巴掌,別生氣了。」

  啪、啪。

  裴玉用力抽回手,忍無可忍道:「夠了!我不想打你。」

  段昀帶笑道:「你還是心疼我。」

  裴玉反唇相譏:「不想打你是嫌手疼,你逍遙自在,輪得我一個生老病死的凡人心疼?」

  「原來是怕手疼。」段昀往他手裡塞了卷書,「來,用書打。」

  「什麼書?用來打你真是糟蹋了。」

  「春宮圖。」

  裴玉一愣,懷疑自己聽岔了。

  「不糟蹋,裡面的姿勢我都記住了,書打壞了也無妨。」

  裴玉像被燙到了手,猛地扔掉書。

  段昀注視著他漲紅的臉,忍俊不禁:「逗你的,那是正經的詩集。」

  裴玉深呼吸,驟然拉下蒙眼的緞帶。

  幾乎是同一時間,段昀伸手覆住他的眼,沒了戲謔笑聲,低沉道:「這段日子別看我,以後你想怎麼看都行。」

  裴玉冷冷道:「我不想當瞎子,你不願讓我看你,大可離我遠點。」

  「別說這種氣話。」段昀重新將緞帶系好,「我們許過諾,永生永世在一起。」

  「所以我就得任你擺布?」

  段昀立即鄭重道:「我視你為心頭摯愛,絕無擺布之意!」

  「你、有。」裴玉面含冷笑,從齒縫間一字一頓地問,「我為何會失憶,難道當真與你無關?」

  段昀微微一僵,滿腹的話堵在喉間。

  當初給裴玉餵下忘憂,他便想過遲早有那麼一日,裴玉會起疑心,質問他。

  哄騙也好,推脫也罷,總有法子應對。

  那時想得輕易,然而真等到這一刻,他卻前所未有的慌張,一句假話都說不出口。

  「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裴玉輕嘲念道,指尖摸著遮眼的緞帶,故意激他:「你讓我失憶,又不肯對我說實話,這不算擺布算什麼?算恩愛夫妻鶼鰈情深嗎?」

  「你想聽實話?好,我說!」

  段昀欺身逼近,冷硬的枯指抓住他下頜:「你有個已故的意中人,你愛他到了要殉情的地步,我能怎麼辦?我只能給你餵藥,妄想你失憶之後無憂無慮,好好活下去!」

  裴玉錯愕:「我哪來的意中人?我分明——」分明只對你心生愛意。

  「那人就是我。」

  「……」裴玉一哽,愈發覺得他不可理喻,「你纏著我不放,又要讓我忘記你,如此根本是自相矛盾。」

  「因為直到最後,我才知道你心裡藏著的人是我。你怨我不說實話,可你呢?哄得我神魂顛倒,不知生死。裴玉,你真是好厲害啊。」

  裴玉衣襟內掛著錦囊,裡面裝著佛骨,將段昀臉龐乃至前胸灼成焦屍般可怖的模樣。

  但他全然不顧痛楚,上半身與裴玉緊密相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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