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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逸眼中還掛著一滴淚。

  他仰頭,拼命的揚起笑容,盯著剩下幾位醫者,卻讓他們依然看得出對方眼神的空洞:「......辛苦各位了,請務必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

  「阿月,這些東西等到謝明眴來了以後便交給他。」

  蘇逸蹲下身,將書信放下:「將我的醫書紙筆取來。」

  蘇月看著他後退,便已經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

  蘇逸要留在這個地方。

  他幾乎快要跪下來哀求:「不要,不要拋下阿月,少爺,我求求你了......」

  蘇逸只能循著聲音望過去,眼前只有霧蒙蒙的一片。

  他隱約只能看到那道橙黃色的身影,還有頭重重砸在青石磚瓦上的聲音。

  蘇月根本不能夠聽得見蘇逸的聲音,他只是瘋狂的磕頭,額頭處已經隱約可見血痕。

  蘇逸心臟皺縮。

  他低頭,又輕輕喚:「我還等著你把信交給謝明眴呢。」

  蘇月呆滯地搖頭。

  他不知道該如何反駁蘇逸,極致的痛苦讓他無法發聲。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動作,控制不了自己的聲音,只是重複的流淚,搖頭,嘴裡斷斷續續發出聲音去,卻讓人一個字都聽不懂。

  蘇逸卻聽懂了。

  蘇月在說:「不要拋棄我。」

  蘇逸閉了閉眼。

  他屏蔽掉蘇月的聲音,下令:「來人,把蘇月帶出去,不許再靠近這裡一步,」

  蘇逸道:「將目前有此症狀的患者帶入此處『避疫所』,我負責研究藥,明後徹底封禁。縣中事宜,皆交由安縣丞處置。」

  直到耳邊再聽不到聲音,整個世界安靜下來,蘇逸才終於睜開眼。

  他的腳下,是徐慎之的屍體。

  不遠處已經陸陸續續抬進來一些昏死過去的病人,還有一些無力的暈倒在地。

  蘇逸已經接到紙筆。

  世界在眼前,已經裂成碎片,血的味道充斥在口腔,耳邊的聲音開始逐漸尖利,像是擁玻璃磚角,緩緩地劃在他的頭骨頭之上,發出刺啦的聲響。

  蘇逸感覺不到自己在哭。

  他無意識間用手去觸摸,下一刻,沾著淚水的手指撫摸向紙張。

  他的手指不由自主的痙攣,卻還是俯身記錄。

  「初病者,面如蟹腹,尺脈呈敗絮,略有頭暈目眩之症......」

  「後額角落汗,氣短聲嘶,質淡胖,邊現齒痕,苔薄白而潤......」

  「再後視物體昏渺,如水中觀月,瞳孔無異狀,對燭無縮瞳,診脈疏乍數,如雀啄食......」

  「後,四肢厥冷過肘膝,脈象如屋漏滴水,良久一至......」

  這份文書送到醫官手上時,外人已經完全不清楚『避疫所』中的場景是什麼樣的。

  那醫官細細研讀,直至最後,他已經無法分辨的清楚最清晰俊秀的字跡。

  字脈沉滯如風中片枯骨,像是每個字都在受著極大的煎熬,夾棍下的橫豎變得扭曲。

  似乎見字,便能感受到寫下這些字體的人他當時所受到難以言說的痛苦。

  通篇皆是病入膏肓之相。

  等到最後一字體結束後,那醫官茫然的觸摸上自己的眼角。

  那裡已有一滴淚滑落。

  原來感同身受是這樣的。

  他能夠看到蘇逸所看到的那片白,像是永不熄滅的光,刺穿他的眼睛,像是看著冰錐刺骨,卻還要眼睜睜堪堪看著他扎穿自己的身體,流出血淋淋的血水。

  他確實能夠看見那個纖瘦的的背影,那張被面巾遮擋,無神卻仍舊漂亮的雙眼,那雙顫抖著的手,在最後極致的痛苦中,寫盡這最後的文字。

  他忽地起身,想要去看看「避疫所」現在究竟如何了。

  等他趕過去的時候,看到了那個被蘇大人稱呼為阿月的少年,挺起腰背,直直跪在「避疫所」那個白色巨大的棚前。

  他快走兩步,想要將人扶起。

  卻發現蘇月哭的通紅的雙眼,面無表情,死死的盯著那道白簾。

  那裡面有他的少爺。

  裡面還在斷斷續續的送出紙張來,不過那些字體,實在不敢叫人再恭維。

  蘇月的睜大紅腫的雙眼,盡力的分辨,然後跪在原地,一字一字的謄抄。

  那醫官站在原地,看著送出來的信紙上的字跡,一種難以言說的悲哀湧上心頭。

  不知多久過去,蘇月安靜道:「少爺是不是累了?」

  那醫官還在對照著蘇月的抄寫細細的讀,聽聞此,他回答:「太陽落山了,你家少爺該休息了。」

  「那他明天還會給我寫信嗎?」

  那醫官也不知。

  他只知道,跟一群犯了病的病人關在一起,只會加重病情,蘇知縣明日能否醒著還是一件難事,更別提還能寫信了。

  但他還是回答:「會的吧。」

  「不會」,蘇月死死抿住嘴唇:「少爺會給謝大哥寫信,但不會給我。」

  那醫官一頓:「謝大哥?」

  蘇月痛苦地搖頭。

  醫官沒說話了。

  接下來都是蘇月一個人的自言自語。

  直到天色徹底黑下,蘇月還在棚前跪著,那醫官早已離開,這裡只剩下他和兩名守衛。

  「蘇公子,回去休息吧。」一個守衛實在看不下去,輕聲提醒。

  蘇月輕輕搖頭:「少爺還沒睡。」

  剩下那個侍衛和他對視一眼,安靜的不再說話。

  「又有一張。」

  蘇月瞬間抬起頭來,跪著接過,俯下身,借著微弱的光,一個一個辨認。

  那是一張藥方。

  蘇月平靜地將那一方藥方交給一旁的侍衛。

  「說不定會有用。」

  「會的。」

  蘇月盡力揚起笑容,可那侍衛卻清晰地看到一滴晶瑩的淚划過他的眼角。

  蘇月重複道:「會的。」

  這是一夜。

  一夜無眠。

  蘇月崩潰的看著那最後一張送出的紙,提起筆,顫抖的記下。

  蘇月此刻意識到,比斷骨更疼的,是清醒的一筆一畫的描畫蘇逸教他寫下的第一個名字。

  所有的東西碎裂崩塌,刺激著他的靈魂。

  原來這個世界,可以這麼安靜。

  他想起蘇逸曾經教他寫字,笑意盈盈的教他練字,替他教育謝明眴,看向他的時候永遠都在笑,然後揉一揉自己的臉頰,死死的抿著唇替他包紮手掌。

  原來那些曾經溫暖的東西,也可以變成刀,一下一下,剜心,剔骨的刺向鮮血淋淋的心臟。

  蘇月又去笑,他痛苦地蜷縮在地上,卻笑得喘不過來氣,笑的胸腔中湧出的血堵住器官。

  他的手死死扣進泥土之中。

  直到撕心裂肺的疼痛告訴他,手指的傷口或許血肉模糊。

  那兩名侍衛想要將他扶起,卻在蹲下身的那一刻試圖低頭去看紙上寫下的內容。

  紙上寫著,阿月,乖。

  第74章

  京城始終籠罩在一層厚厚的陰霾之中, 只見漫天灰黃色的陰沉天空。

  然而又是夏季,街上像是被燒磚窯烘烤似的。

  這樣的天氣在京城千年難遇,悶熱, 難受, 就連街道旁的柳樹邊也打著卷, 像是生了病。

  街上人煙稀少, 酒樓茶肆的幌子在風中搖搖晃晃,卻空無一人。

  偶爾有大膽的挑開帘子,便能看到不遠處的長街拖出一道又一道血痕,京中百姓早就將家中門閂栓死, 試圖隔絕掉整日在街上巡邏的成百禁軍。

  他們四處拿人, 挨家挨戶拍門查問逆黨。

  那張名單上寫滿誅連名單, 凡是包庇者, 皆以同罪論處。

  於是越來越多的「逆黨同謀」被押送到大理寺,那裡整日整夜的傳來人的痛苦地嘶啞尖叫。

  謝明眴還未徹底入主東宮, 旨意皆是從裕王府遞出來的。

  杖斃、梟首、族誅,一樁接著一樁。

  大理寺的官員每日都能拖出幾具屍骨, 牢獄之中,更是關押了數不清的逆賊叛黨。

  京中官員大洗牌,剩下的那些皆是戰戰兢兢,生怕這位新任陛下查到自己身上。

  「殿下。」

  刑部尚書李苗信立於他身側, 謝明眴在窗前有一搭沒一搭的逗鳥。

  他眼神中已完全見不到半分柔情, 充斥著論處死罪時的狠戾。

  「史元容等逆賊叛黨已悉數抓回,皆以同罪論處。」

  「嗯, 」謝明眴算不上在意這件事情:「南澤那邊還沒有消息嗎?」

  「我已快馬加鞭派人前去查看情況,不日便能歸京。」

  謝明眴低低應了一聲。

  他已經到京城三日了,雖然還未正經的登基。

  可所有人都知道, 謝明眴此番出手,便是證明了,這大乾,是他謝家的天下,誰人敢動?

  「登基一事......」

  「一切從簡,」謝明眴道:「兩日後我會回南澤。」

  「可是...」

  李苗信神色有些焦急,卻被謝明眴打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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