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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亮的時候,刺客終於走遠了。

  我捂著傷口,臉色慘白地上了一輛進山拉柴的牛車,趁車夫不備鑽入了滿車的柴火堆里。

  牛車晃晃悠悠地行駛在山路,我哆哆嗦嗦地睡了一路。

  直到渾身是血地站在喧鬧的大街上,在眾人驚懼的目光下,我朝著衙門的方向奮力前行。

  「反賊劉青魚!前來投案!」

  我不想死,但他們不會放過我,到了這個時候,能護著我的反而是一心緝拿我的朝廷。

  府衙大門近在咫尺。

  「嗖」的一聲!

  不知何處射出的一隻長箭,穿進我的身體。

  滿腔血腥,意識模糊,我踉蹌地又朝前走了一步,嘴裡念念有詞——

  「劉青魚,前來投案……」

  我想我可能命不久矣了。

  腦中很多一閃而過的畫面,像是迴光返照一般。

  有我的妹妹青柳,從小就依賴著我,小小的手攥著我的衣服,躲在我身後探出頭看人。

  有一同長大的蕭遠山,小小少年有濃黑的眉,他在看著我笑,眼眸澄淨,牙齒潔白。

  還有那將我調教成揚州瘦馬的管婆,夏日蟬鳴,她悠閒地喝著茶,桌上放著鞭子,對我們一眾小女孩字正腔圓道——

  「人分三六九等,攤上了這樣的命,你就得認,認不清的,就只能死,索性賤命一條,也不值錢。

  「今日我只為告訴那些能認清的,想往上爬的,奴也有奴的好活法,你守規矩了,主家才會喜歡,他們喜歡了,不光你有好日子過,連帶著家人也能照拂一二,所以小姑娘們,好好地活著吧……」

  我還記得她咧著的嘴,一張一合,猩紅無比,最終化為漫天的火。

  強殺掠奪、飽受摧殘的奴役們,舉起鋤頭、砍刀,任何可以拿起來的武器,揮向吃人的權貴。

  整個過程,阿卡站在我旁邊。

  我在做什麼呢?

  哦,我在冷眼看著。

  高高在上的人啊,從現在開始,火燒到你們腳下了。

  那些肆意增長的仇恨,伴隨著每一次殺戮,令我染紅了眼。

  血濺在臉上,是溫熱的。

  手中那把宰人的刀,是生冷的。

  直到徽州城外,我混跡在流民之中,躺在那顆抽出新芽的柳樹下。

  夜半月圓,探出頭去,那個男人閉著眼睛,大氅之下,我環著他的腰,坐在他的腿上。

  皎潔的面容,泛的是慈悲的光。

  他可真好看啊,比天上的月亮還要好看。

  ……

  我可能要死了。

  我聽到夏湛在叫我。

  「玉姿,玉姿……」

  聲音與記憶重疊,我聽的最多的是抵死纏綿時,他在我耳邊啞著嗓子的呢喃,他叫我名字的時候,那般動情。

  可這次,他的聲音那樣急促,如雨點一般,密密地砸在我心上。

  「玉姿,你不准死,爺不准你死,你欠我的,還沒還清。」

  好霸道無禮的人。

  我劉青魚,從不曾虧欠任何人。

  ……

  一年之後。

  上京人人皆知,定國公府近來有大喜事。

  那位年逾二五的世子爺,終於要成親了。

  宮內賞賜不斷,太后高興得連連稱好。

  世子爺要娶的,自然是與他青梅竹馬一同長大的表姐——曾經的江西總督之女,趙明玉。

  然而沒人知道,新婚那晚,著一身喜服,蓋著紅蓋頭的,是我劉青魚。

  趙明玉已經死了。

  我也是後來才知,她自幼便有不足之症,常年不離湯藥的養著。

  後來驚聞家中噩耗,氣急攻心,身子已經是油盡燈枯。

  回京時,遠在襄陽的國公夫人便給夏湛遞了書信,只道那邊的名醫診斷,趙明玉活不了多久了。

  嫁給夏湛,一直是她的心愿。

  但她是真的命不好。

  她心心念念的那場婚禮,最終還要被她一直瞧不起的江南奴頂替了身份。

  夏湛替她向我道歉,為的是曾經的暗嘲和輕視。

  他說,阿姊真的是很好的人,她從小心地善良,無論是對身邊下人還是街上的乞兒,都存了一副好心腸。

  但家中遭的那場難,讓她的憤怒和怨恨無處排解。

  我搖了搖頭,告訴夏湛,我怎會恨她?那場奴役之爭,耗盡了所有人的心力,沒有贏家。

  我的身子骨也不太好了。

  一年前那根穿進身體的長箭,讓我一隻腳已經踏進了鬼門關。

  我睡了很久,醒來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夏湛。

  他趴在床邊也睡著了,面容憔悴且疲倦,長睫下的暗影,一片清冷。

  僅有的那隻手,還緊緊地握著我的手腕。

  後來我便留在了他身邊。

  如今的定國公府,真是老弱病殘,樣樣都有。

  夏湛缺了一條胳膊,我問他恨不恨我,他只淡淡一笑,眸光深遠且溫柔——

  「如你所說,將身赴死以換取明日之光,總需要做出犧牲的,若那條胳膊沒有送到皇兄眼前,大概他不會真的警醒。我那時在想,莫說是一條胳膊,即便真的丟了這條命,換你展顏一笑,也是值得的。」

  聽起來多麼深情。

  他的眼睛含著細碎的光,笑意隱約,可我從不相信他真的愛我。

  我願意留下,也僅是因為無處可去。

  夏湛給了我趙明玉的身份,反賊劉青魚已經死了。

  索性趙明玉回京後很少露面,沒人懷疑我的身份。

  我與他成婚不久,老國公夫婦便又回了襄陽。

  我不知夏湛是如何跟他們解釋我的身份的,但國公夫人是個慈悲的人,她離開時反覆地叮囑我:「阿湛這孩子是真的喜歡你,這些年為了老公爺的病,我們久居襄陽,對他關懷的太少,你既是他放在心裡的人,便替我們多照顧他,他日早些誕下子嗣,也不枉我全了他的心思。」

  一句話我便知道,她僅以為我是夏湛喜歡的一個通房丫頭,喜歡到他不願娶別人,又執意地要給我身份。

  她必定不知,夏湛的胳膊是被我斬下的。

  七月的時候,聽聞晉陽發生了一起叛亂,魏王竟然被殺了。

  朝廷還未插手,那位造反的賊子已經一路往北,在北方奪下三城,自立為蕭元王。皇上自然是要出兵平叛的,但此事已經與定國公府無關了。

  定國公府的世子爺夏湛,因缺了一條手臂,如今已經卸下兵權,樂得在家休閒自在。

  他學會了左手作畫,畫得最多的仍是海棠。

  他作畫的時候,我便站在一旁為他調配顏料,紅的、綠的,極其鮮艷。

  有時站久了,會臉色發白,頭暈目眩。

  我的身子應是傷透了,也如曾經的趙明玉一般,全靠湯藥養著。

  但我比她還要慘,我每日要喝兩碗湯藥。

  其中一碗,還是曾經在定國公府常喝的避子湯。

  夏湛後來輕挑眉毛,哭笑不得地問我:「誰告訴你是避子湯,爺可從未讓人端給你那種東西。」

  「那是什麼?」

  「宮廷女醫開的婦人方子,自然是調理身子的。」

  我沉默了下:「我不懂,你難道不知,我這樣的身子,是沒有生養機會的。」

  「無妨,我要的不是那些。」

  夏湛目光柔和,眼神充滿憐愛:「玉姿,我只要你好好地活著。」

  我從不知夏湛真的將我放在了心上,直到半年,我在書房的一處暗格,發現了一幅畫卷。

  畫中女子容顏艷麗,身穿水綠色的曲裾錦衣,端坐在海棠樹下,眉眼溫婉含笑,鬢間戴了一支寶藍色的朱釵。

  枝間新綠一重重,小蕾深藏數點紅,愛惜芳心莫輕吐,且教桃李鬧春風。

  那女子是我,落款是揚州名畫大家的手筆。

  我驚愕地抬頭看他,對上的是他含笑的眼眸。

  他說:「玉姿,好好地活著,我們將來,還會有很多故事。」

  (正文完)

  第9章 【番外:夏湛篇】

  定國公府世子爺夏湛,近來得了一幅畫。

  據說價值萬金。

  畫上是一端莊、明艷的女子,坐在海棠樹下,眯著細長的眼睛,唇角彎彎,笑得溫柔。

  不知是畫師技藝高超,還是姑娘確實美麗動人,那雙盈盈含笑的眼睛,明明是死物,卻無比傳神,莫名地讓他心頭一動。

  他還記得這幅畫是在京城首富周家見到的。

  當時周家擺了一場宴席,及早地給他下了請帖。

  定國公府聲名顯赫,夏世子作為老國公唯一的嫡子,在京中一眾世家子弟剛剛啟蒙的時候,他已經被父親帶著戰場溜達了。

  夏湛文韜武略,能力出眾,有乃父之風。

  當今太后又是他嫡親的姑母,皇帝表哥對他的喜愛,更甚那些同胞親王。

  在他掌了禁軍二十六衛後,風頭空前絕後,上京人人追捧奉承。< ="<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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