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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熱鬧的地方莫過於天街桂樓,今年燈會最高的燈樓就佇立於此。寶塔狀的燈樓上掛滿了形狀各異的燈籠, 若是有心上人, 可以通過猜燈謎、武力取燈等方式取燈相贈,有看上同一盞燈籠的也可互相搶奪,文爭武鬥各憑本事。

  至於燈樓最頂上的燈王, 那卻是不送不賣的,要留到明年繼續競選燈會的燈王,落敗後才能出售給有緣人。

  今年的燈王做成了重瓣牡丹,以玉樓春為形,暈染多種顏色,遠看就像一朵七彩祥雲,美得咄咄逼人。

  連雨年不太喜歡這種做到極致的繁複華麗之美,卻也忍不住讚嘆做出燈王的匠人的手藝。

  桂樓下人潮洶湧,圍得里三層外三層,水泄不通。

  大部分人是在看熱鬧,不過排隊答題的也不少,更有幾個自恃武藝高強的少年俠客在半空飛來飛去,搶奪同一盞花燈,而且有男有女,打得有來有回,叫好聲不絕於耳。

  連雨年揣著袖子仰頭看了一會兒,終於從浩如繁星的燈籠中尋出最喜歡的一盞,縱身躍向空中,身形如飄然瀟灑的鶴,不需借力便繞著燈籠轉了半圈,伸手摘向掛在飛角上的花燈。

  人群一片譁然,望著他清逸的身姿用力鼓掌。正當他的手即將觸碰到燈籠的掛環時,身後忽然掃過一道勁風,有人橫插一槓,想與他爭奪。

  那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衣著簡樸素淨,生著一雙彎彎的笑眼,令人觀之心喜。

  「我家小妹性情挑剔,一場燈會看下來就喜歡這盞燈,先生,抱歉啦!」

  「不用抱歉。」連雨年輕笑著敲開他的手,衣袖拂落燈盞,身影急轉,輕巧越過他抓住了燈環,「我又不會讓。」

  少年訝異地瞪大雙眼,一口氣沒來得及提,險些掉下地去,還是腳尖輕點一下先前掛著燈籠的飛角借力,才堪堪穩住身形。

  連雨年卻無需這些,衣袂飄轉如乘風而起,仙人一般閃轉騰飛,落地也輕盈。

  少年追著他下來,隔著人群大聲問道:「先生學的是何種輕功身法?怎的這般利落飄逸。」

  「我沒有學過輕功,只是會飛而已。」連雨年笑眯眯地向他舉起燈籠,「承讓。」

  少年抓抓頭髮,正要再問,卻見他轉身入了人潮,不見蹤影。

  「啊……」他怔忪地喃喃道,「我該不會是遇到神仙了吧?……」

  上元佳節繁燈如夢,萍水相逢亦是詩情畫意。

  今夜是個無眠夜,京中無宵禁,百姓們大概會一直鬧到天亮。

  但連雨年並不貪戀繁華,如他承諾的那樣,子時前便回到安和殿,在偏殿水潭前找到了兩道相坐對弈的身影。

  院中寂靜,花落有聲。沈青池背對著連雨年,對面的人白衣輕裘,烏髮雪膚,面貌不是十分俊朗,勝在溫柔恬淡的氣質。

  聽見腳步聲,這名不過十四五歲的少年抬眼望來,與連雨年四目相對。

  連雨年手裡提著形如圓月、色如美玉的琉璃燈,燈火輕暖,照著他的清姿玉貌,看怔了少經世事的少年。

  「啪嗒」一聲,他手裡的棋子落錯了位,將原本的大好局勢拱手讓人。

  沈青池輕笑,也沒回頭:「是不是朕的丹先生回來了?」

  少年赧然:「陛下,覺瑾失禮了。」

  並未乘勝追擊,沈青池擺擺手,把棋子扔回瓮里,起身走到連雨年身邊,十分自然地接過他手中的燈籠。

  「送我的?」

  「嗯。」連雨年點頭。

  「圓月完滿,我喜歡這個寓意。」沈青池一手提著燈,另一手牽著他回到桌前,沖對面的少年揚了揚下巴,「沈覺瑾,朕的太子……算了,這個稱號不大吉利,還是用繼位者吧。」

  沈覺瑾好脾氣地笑笑,向連雨年拱手:「丹先生。」

  連雨年回禮:「殿下不必客氣。殿下此前一直在京中?」

  沈覺瑾微微頷首:「是啊,不過我乃旁支庶出,在他人眼中身份低微,想來也沒什麼人會跟先生提起我。」

  連雨年莞爾,招呼他落座,又拽著沈青池坐下,讓他們重開一局,自己旁觀,氣氛稱不上多麼親近,但也是其樂融融,往後的朝堂局勢,便在這一方小桌、三兩笑談間定了下來。

  沈覺瑾雖是皇室宗親,但與沈青池隔得遠,不算血脈至親,加上是庶出,從前日子過得頗為窘迫。

  幸而他運氣好,得沈青池慧眼識英才,有了發揮才能的機會和一展宏圖的舞台。不出意外的話,他年後就會進入朝廷,開始熟悉政務、交結群臣、培植親信。

  沈青池已經為他鋪好道路,剩下的難關就只能由他自行攻克了。

  ……

  春去秋來,三載歲月一晃而過,因皇權交接而震盪不已的大盛朝廷,終究是在滿京姍姍來遲的春色中漸歸寧靜。

  自神代以來,沈青池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選擇禪讓皇位的帝王,朝臣們固然難以接受,可在民間,在史官筆下,這卻是聖主氣量。

  而他選定的繼位者也頗有他當年奪嫡時的風範,從性情到能力無一不叫人驚嘆,就連張相也不禁覺得,哪怕換沈青池的親生兒子過來,都再做不到如此出色。

  種種因素影響之下,這場曠古爍今的權力交替終究是在盛朝臣民們的縱容下順利度了過去。

  沈青池是個明君,在位時間雖短,卻功績卓絕,將在先帝手中隱有積貧積弱之相的國家變得繁榮昌盛。

  百姓們尊他敬他,也願意信任他的眼光——陛下的選擇從未出錯,這次肯定也一樣!

  五月十二,登基大典。

  鐘聲悠長鳴響,明亮日光映照著氣象恢宏的典禮,光明坦途上,百官入殿謁見新皇。

  而在另一側,連雨年和沈青池牽著馬兒悠哉悠哉地出了京,頭上戴著同款的掛了紗簾的斗笠,把面容與身形一併掩去。

  「我以為你會等典禮結束再走。」沈青池笑著看向身旁的戀人,語氣里略帶促狹,「你前幾日忙前忙後加強登基大典守衛力度,恨不得在覺瑾的帝袍上繡滿防護符文的模樣,仿佛你才是他的生身父親。」

  連雨年扯了扯嘴角,無奈道:「哪兒有那麼誇張,我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麼。」

  他沒有明說,沈青池卻知道他的言外之意,搖頭道:「他命好,如今河晏海清,也沒人同他爭奪皇位,哪裡會像六年前的我那般腹背受敵。」

  連雨年斜他:「呵,你就嘴硬吧,好像讓禁軍近衛把皇宮圍得密不透風、碰到個稍顯可疑的人就逮起來問話的人不是你一樣。杯弓蛇影。」

  沈青池抿嘴,與他對視片刻,不約而同地捂臉一笑。

  先太子人都走了八百年了,留在他們身上影響卻仍舊如此刻骨銘心且根深蒂固,這何嘗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禍害遺千年呢?

  昔日傷痕變成了如今說笑閒談的談資,連雨年心情鬆快,翻身上馬,彎腰輕拍沈青池的笠帽:「出城門就可以縱馬疾馳了,要不要一起跑一陣?」

  「好啊!」

  沈青池笑吟吟點頭,躍上馬背後,不等他喊開始便一抖韁繩飛馳而出,袖擺飄揚,背影瀟灑自在。

  連雨年氣樂了:「你又搶跑!」

  一個「又」字,又喚醒無數舊事。

  不必汲營於權力的日子裡,他們也當過鬥雞走狗、揚鞭策馬過京郊的「紈絝」兒郎,在杏花樹下沽酒,醉臥於城樓。

  還不是情竇初開的時節,九殿下與他的伴讀懵懂地瞧著過路的夫婦,用不甚在意的口吻談論未來的伴侶。

  他們都篤定未來的自己將長期處於婚姻不自由的境地,表情麻木,反應平淡,連柴米油鹽的平淡安寧也不敢認真期盼,更遑論遇上一個對的人,赴一場生死相許的情緣與約定。

  那時的閒愁很輕,也不過是不得自由罷了。

  人生到此,許多回憶已不似從前那般不忍卒睹,苦得令人舌根發痛。

  而今海闊雲高,風清日麗,往事俱已矣。未來在腳下,愛人在身旁,縱然餘生漫漫,這一路也一定是鮮花著錦,光輝燦爛。

  連雨年揉揉馬頭,循著馬蹄印追了上去,踏過落滿杏花的雨後濕泥。

  城門口的茶館裡飄出新茶的香氣,說書先生響木一拍,把帝京近日趣聞信手拈之,娓娓道來。

  「話說太上皇與丹澧先生……」

  盛朝今日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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