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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土豆粉」飛在連雨年與巫羅綺前方,支起上身, 尾巴左右扭動如同游蛇, 不緊不慢地帶路。

  扭了一會兒, 它似乎覺得這個優雅的動作太費勁, 於是換成毛蟲拱, 一拱一拱地往前躥, 速度登時提了一大截,不多時便領著他們來到沾著荒穢氣息的所在。

  連雨年踩在船頭探身去看, 「土豆粉」停在一處寬不過十多米的沙汀上,密匝匝的雪白葦草隨風擺動,隱隱露出底下深紅色的濕潤沙土……上面有一些凌亂的腳印。

  這塊沙汀在萬重湖連著的河流下游的中間位置, 離岸將近百米遠, 除去水鳥,幾乎無人能踏足。

  可能正是因為如此,某個到沙汀上歇腳的人自以為不會有人發現, 才懶得處理這些腳印。他甚至在這兒丟了幾個瓷瓶,濃郁的荒穢氣息就這麼明晃晃地溢出瓶口,「土豆粉」差點沒忍住撲上去舔幾口。

  連雨年抬手虛攏了一把:「那人留下了氣息,很濃,指向沙汀之下。嗯……這感覺怎麼又熟悉又陌生的?」

  巫羅綺跳到沙汀上,隨手摺一枝葦草沾了點腳印里的泥,當場開卜:「怎麼說?」

  「就是……」連雨年斟酌語句,「一具身體內裝著兩股迥異的氣息,一股讓我覺得熟悉,另一股又很陌生。」

  巫羅綺向他攤開手,隨口比喻:「就像中午我們吃的海鮮鴛鴦盤,你只愛吃辣的,不喜歡水煮蘸醬的,所以認為前者熟悉,後者陌生的那種感覺?」

  「道理是這麼個道理……」連雨年無奈地把捉到的氣息扔給他,「不讓你打包就這麼怨念?一道殘念還饞上口腹之慾了。」

  巫羅綺輕哼,等氣息融入捆成繩結狀的葦草,便屈起拇指,將其彈上半空。再落下時,葦草四分五裂地落到不同方位,組成一個標準的方位卦——下澤,迷軌。

  連雨年揣著手問:「下澤卦我知道,入水的意思。但迷軌是什麼含義?」

  「就是四通八達,條條大路通帝京的含義。」巫羅綺解釋道,「那人不知道用了什麼辦法,讓自己同時出現在四個方位,連我的尋人卦都能哄騙了去。然而道路再多,目的地只有一個,所以四個方位四條路,都是正確的。」

  「說是這麼說,不過四條路里應該只有一條是他為自己準備的生路,另外三條哪怕可以通往同一個地方,也必定危機重重,對大多數人而言是死路。」連雨年斜他,「所以正確在哪兒?你就是不行。」

  「正確在走路的人是你啊。」巫羅綺笑眯眯道,那狡黠卻不討嫌的狐狸相又露了出來,連雨年竟莫名感到一絲親切,「那人剛服食荒穢,身上必定有殘留的味道,丹先生快去把入口找出來,跟著這條……狗鼻子,就能找到人了。」

  一句話沒說又多了個諢名,「土豆粉」白了巫羅綺一眼,扭身纏回連雨年的手腕。

  連雨年揉揉它冰涼軟彈的身子,後知後覺地發現,它似乎長大了一些。

  可他最近好像沒給它餵食啊?

  烏篷船停靠在沙汀旁,連雨年套了個避水咒跳入水下,順著水流緩緩下沉。下沉六十多米後,能見度低至零,雙腳也總算落到實處。

  他點起一串光球,讓它們飄散四方,落於彼此間的照明範圍極限點上,光照連成一片,照亮周身百米內的一切景象。

  巫羅綺輕盈落地,看到連雨年整的花活兒,忍俊不禁道:「你怎麼不用巫力把河底全部照亮?」

  「會打草驚蛇。」連雨年不斷調整光球的位置,摸索他所謂的入口,「我能感受到那人不在附近,但就在河裡。至於具體的位置……不好說。」

  巫羅綺點頭,敲敲他的衣袖:「誒,狗鼻子,該你幹活兒了。」

  「土豆粉」慢吞吞地游出來,先是白他一眼,然後盡職盡責地嗅聞起來。

  水裡浮力大,它不再拱著前進,輕巧地漂游出幾百米後,停在它覺得的荒穢氣味最濃郁的地方。

  那是一片空無一物的黑暗,暗色比別的地方深上好幾個度,光球剛一靠近,就不知為何自然熄滅,反饋給連雨年的感知也是空茫與虛無,就好像那處空間被人剜掉,徒留一個毫無意義的空洞。

  怎麼會無意義?對於一條秘密通道而言,空洞本身就是最大的意義。

  連雨年輕身上前,對著空洞左敲右敲折騰半晌,最後握緊五指,一拳打碎本該是虛無的黑暗。

  寸寸皸裂的黑色碎塊下,幾縷光爭先恐後地透了出來。

  「土豆粉」突然一個激靈,激動得尾巴高高豎起,在半空用力甩了甩。

  「好……香!」

  「什麼東西香?」巫羅綺懶洋洋地抱著肩,嘴上反應卻快,「荒穢?」

  「不……不是……」

  「土豆粉」解釋不清,整條蟲像香迷糊了似的,舉著尾巴就往縫隙里沖。連雨年伸手去揪,它還靈活地躲閃幾下,險些真的從他指縫中溜走,逃出生天。

  可惜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它最終仍是被連雨年扼住了命運的後脖頸,老老實實蜷縮回他的掌心。

  「別急。」連雨年說,「我們這就去找香氣的源頭。」

  蔫巴不到五秒的「土豆粉」再次支楞起來,在連雨年捶碎身前的黑色壁障後,搖頭擺尾地衝到了最前方。

  他們走進一條光鑄的通道。

  通道很長,長得好似沒有盡頭,踏上去時地板會泛起水波一樣的輕微波動,一圈圈綿延向遠方。

  通道內瀰漫著某種奇特力量,無形無影無質,卻像空氣一樣無處不在。受其影響,連雨年只走出兩步,卻恍惚有種度過了千萬年之感,不由自主地想止步。

  所幸「土豆粉」不受這股力量牽絆,拱著尾巴飛快地往前躥。

  連雨年只要看見它毛蟲爬拱的動作,不合時宜的恍惚就會自發散盡,取而代之的是「這孩子養廢了,開個小號吧」的無語。

  也是在這時,連雨年突然意識到巫羅綺安靜得過分了,自進入通道起,他就沒再說過一句話。

  連雨年扭頭望向巫羅綺,他和連雨年一樣正快步走著,神色冷沉,眸光幽暗,仿佛知道自己將要去往什麼地方,原本散漫淡泊的氣質一掃而空,暴露本來面貌,仿佛深海巨獸浮出水面,只露出一角背鰭,便似高聳的山峰,驚悚駭人。

  連雨年心裡一突,忽然想到什麼,加快腳步衝到了「土豆粉」前方。

  恰好通道行至盡頭,一扇巍峨聳立的大門在霧流似的柔光中若隱若現。青銅材質的門板上刻滿浮雕——體型龐大的飛禽走獸、上天入地的渺小人影、撐天蔽日的龐然巨樹、雷雲之上浩渺廣闊的扭曲陰影。

  那是神代的一角剪影,人族初生的、最為莽荒古老的年歲里人人可見的物事。

  青銅門高逾百丈,比河面還要高出兩條河的深度,在外面卻看不到它的半點影子,只能說明這裡又是一個被切割出去的小世界。

  門上落鎖,雖然鎖開了,但門扉依然緊閉。

  連雨年正要使用蠻力推一把試試,巫羅綺卻好像等不及了,飛身而起對準門縫就是一腳。

  轟然如天塌地陷的巨響悠悠蕩開,沉凝綿遠,帶著無休無止的回音,連雨年和「土豆粉」首當其衝,大腦都要被震碎了。

  「巫羅綺你……」幹什麼!

  最後三個字沒來得及說出口,那扇門就在連雨年眼前緩緩打開,幽微的燭火從中流瀉而出,落進通道,卻在明亮的光海中變成陰影,如同遲暮的美人對鏡綰髮,遲緩地閃爍流動,洇染成昳麗而繁複的圖紋。

  門後是一座墓穴,或者說,一間巨大的墓室。

  九百九十九盞長明燈匯成星河,仿佛已經在此等候一萬年。

  連雨年微微瞪大眼,像是怔住,又似感應到什麼,平靜地讓腳步止於燈影之外。

  「土豆粉」被裡面鋪天蓋地的香味勾得不行,可連雨年不動,它也不敢闖,甚至因為被巫羅綺嚇到而縮回連雨年的袖子裡,只探出個腦袋努力嗅著香氣,望梅止渴。

  「……進來。」巫羅綺站在門外,用墓主人的口吻說道。

  他邁步而入,連雨年遲疑了一下,整理好略顯凌亂的衣服和頭髮,才略顯拘謹地跟了進去。

  這座大得出奇的墓室也在他面前展露全貌。

  墓室很空,星圖般的長明燈照亮四壁繁密粗獷的彩繪壁畫,光線如水,順著低洼流去,匯集於白玉高台上那座長而寬的、用以雙人合葬的棺槨。

  木製的棺槨透著鮮亮的紅色,時隔不知多少年也光華依舊,沒有半分減損。棺槨外爬滿了纖細的綠藤,蒼翠欲滴,生機勃勃,細密的葉片裡開著紫色的小花,垂著發出藍光的果實,靜謐安然,像一幅活著的畫。

  連雨年從未想過墓室、棺槨這種只會令人心生畏懼的事物,竟有一日也會給他恬然如畫的美學感受。

  他甚至不想知道棺槨里躺著的人是誰,更不願意去攪擾他的安寧,他只需要靜靜地躺在裡面,永遠做這幅安靜的畫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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