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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危泠捉了一隻蝴蝶,哄著小青鸞安分下來,問他手臂上的淤青是怎麼回事。這一問不打緊,小青鸞提起這一身戰績的由來興奮得按都按不住。

  其中有和獸族的幼獸打架傷到的,有在山野之間攀岩爬樹磕碰的,還有不肯好好聽經、堂而皇之逃學被罰的。

  程危泠回想了一下自己童年的聽話乖巧,對比之下,幼年期的伏鍾可謂是沒有他不敢闖的禍。

  程危泠坐在柔軟茂密的草地上,看著伏鍾追著蝴蝶跑來跑去,追不上的時候甚至化回了原身,飛羽和尾翎都還未長出的小青鸞穿行在繁花與草穗間,是無憂無慮的模樣。

  明亮的光景消逝在猝不及防之中,和到來時一樣。

  程危泠眼前一黑,待視野再次恢復時,他聽見潺潺的流水聲。

  彼時他已站在清幽的山澗之中,飄搖在夏風裡的燈籠閃爍著熟悉的光,泉水邊的葦草隙里躍動著明滅的螢火。

  程危泠的到來驚擾了水岸樓閣中的住客。

  虛掩的門扉被推開,站在燈籠幽火下的少年人眉目如畫。

  幼時的頑劣已無跡可尋,程危泠眼也不眨地看著眼前長大了好些的青鸞,他的眉宇間還未被往後的歲月染上陰翳,一雙清澈的眼睛水光瀲灩,令人移不開眼。

  第二次坐在茶室中,這裡的陳設依舊相同,但程危泠的心境卻不再如初。

  伏鐘沒有問他是誰,也沒有問他從哪裡來。

  程危泠喝著伏鍾親手砌的茶,在徐徐搖晃的燭火中不加掩飾地盯著伏鐘的臉。

  對方沒有將他這般過於赤裸的視線視作無禮,而是先行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之後的我是不是會遇到你?」

  「嗯,你怎麼知道?」

  伏鍾微微支起身來,在程危泠還未反應過來前伸手碰了碰他的眉心。

  「因為你身上有我的印跡。」

  溫暖的指腹離開程危泠的額頭,他聽見伏鍾繼續說道。

  「看來你是以後的我很重要的人,印跡的畫法是要護你平安。但這枚鸞印已是個空殼,我探尋不到一絲法力,所以……後來的我是死去了嗎?」

  尚還年輕的伏鍾,在談及自己的死亡時,還遠遠做不到後來的雲淡風輕。但他的失態依然只有短短一瞬,在轉瞬即逝的驚訝之後,程危泠看到那形態清雅的眉一壓,隱隱透出堅定不移的執著來。

  「死了也什麼大不了。不過我想知道,在我死前,我想要做的事都完成了嗎?」

  這個問題如此直接,程危泠當下只覺得心中一痛,他從這間茶室里跨越了亘古時光的兩段對話里,看到了從未變過的伏鍾。

  「我來的那個世界,那裡沒有奴役眾生的神,也沒有愚昧的信眾。雖然並不完美,但大部分人都在往更好的方向而去。」

  「這樣啊……那一切都是值得的。」

  程危泠在昏黃的燭光中,在那張浮現著決意的臉上,於虛空中窺見隱藏其後的血色。

  他垂下眼,那血紅很快散去,與之相對的是無窮無盡抽離殆盡的蒼白。

  山澗木閣中的一面匆匆,熟悉的黑暗再次浮起,湮沒了搖曳的火光與氤氳的茶香。

  這一次程危泠來到的是,是一個他永遠無法忘記的時刻——這個風雨飄搖的瞬間裡不再有任何的美好與安寧。

  雷雨傾盆,呼嘯的風散不去空氣中瀰漫的血腥味。

  被程危泠緊握在手中的碣陵刀發出不祥的紅光,那道深刻在刀身上的銘文像燒透紙背的火痕,烙印在血與雨中。

  程危泠知道屬於這個時刻的自己正在死去,以一種慘烈至極的方式。

  而躺在病榻上的伏鍾,看上去並不比死不瞑目的他好上多少。

  陷入焦灼的醫官們將一層又一層的藥粉撒在豁裂在伏鍾胸膛上的傷口處,徒勞地試圖止住沒有乾涸之勢的血流。

  伏鍾深陷在被鮮血浸透的床榻上,失去血色的臉靠在濕漉漉的枕上,失去焦點的眼睛裡淚水早已乾涸。

  程危泠站在無人在意的角落陰影處,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看著那人在重傷瀕死之際堅持聽完最後一封戰報。

  那時的伏鍾贏了戰場,離他的畢生追求無比接近,卻偏偏在程見微這裡輸了個徹底。

  等到伏鐘的傷勢趨於穩定,凌亂的床榻被收拾乾淨,殿中的眾人紛紛離去後,程危泠這才從角落的陰影中現身。

  他儘量放輕腳步,來到伏鐘的榻前,輕輕將置於外側那隻冰冷的手籠入掌中。

  這輕輕的觸碰,竟然讓本該陷入昏迷的伏鍾恢復了一絲神智。

  程危泠坐在榻前,抬起伏鐘的手,在手背上落下虔誠的一吻。

  過往的碎片紛飛,程危泠穿梭在凌亂的往昔里,一幕幕看過他所知道的和不知道的所有。

  在眼前的光影又一次切換後,迎接他的是今生與伏鍾重逢的起點。

  陰雨不斷的子夜,一片死寂的庭院,被放在青石板上的紅色襁褓,由死屍娩出的嬰童撕心裂肺的哭著。

  他比想像中要早一些來到這裡,此時的屍生胎還未與伏鐘相見。

  頭頂的閃電掠過鉛黑的夜空,在雷鳴響起之前,程危泠拔出了沉寂在鞘中的碣陵刀。

  刀出必見血,映著寒光的刀鋒落在不停啼哭著的嬰兒額間,就要落下——

  與西王母達成的協議中,程危泠並未被警告過不能做出違背已發生事實行為的警告,他身在此刻,不願再看一遍伏鍾為自己受盡折磨直至隕落。

  這時的伏鍾還不知道這襁褓中的嬰孩便是程見微的轉世,也還沒有因此而迎來天人五衰的厄運。

  若是沒有今世的程危泠,伏鍾一定不會選擇與舊神同歸於盡。

  程危泠想,用這張屬於程見微的臉,讓伏鍾心甘情願跟著他回到現世就好。

  至於殺了曾經的自己會如何,他再不想多管。

  墜落的刀鋒在洞開嬰孩的顱骨前,被一隻手緊握住刀鋒,止住了殺戮的趨勢。

  順著刀鋒滑落的血融入雨滴,散成綺麗的薄紅。

  程危泠心想自己還是晚了一步,下一秒他抬起頭來,在看到止刃之人時,不由自主鬆開了握刀的手。

  出現在他面前的不是本該處於這個時間片斷里的伏鍾。

  還未來得及融化的雪,從衣袂上簌簌落下,銀白的長髮飄落在微寒的雨絲中,來人如同一隻斷了翅的鳥,在刀刃落下的瞬間跌入他的懷中。

  這一次,程危泠接住的不再是艷烈的鮮血,而是一捧只屬於他的雪。

  程危泠在摟住那段消瘦的腰時,被對方輕輕按在水痕流淌的石牆上。

  冰涼的雨水霎時浸透了他的衣服,而他卻並未在意,只順勢將懷中之人拉入避雨的檐下。

  不再遲疑,程危泠探出空餘的一隻手,描摹著那在雪中消弭後便只能於夢中得見的眉眼,然後閉上眼任由攜著雨水與竹葉氣息的吻落在唇上。

  他在最初時的那場大雨中,終於抓住了最不願失去的那一個人。

  第65章

  活著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

  死而復生後的某個清晨,伏鍾躺在柔軟的被窩裡睡眼惺忪地神遊。

  他所活在的這個世界,即將到來的新一天和已經過去的每一天一模一樣,完全喪失新鮮感,始終維持著一種寡淡的平靜,毫無特殊之處。

  就在伏鍾發呆之際,臥室的門被輕輕推開,有人邁著幾近無聲的步子來到床邊,掀開被子,擠進這一團凝滯的溫暖。

  睡衣的扣子被解開,一隻帶著涼意的手從鬆散的衣襟探入,輕緩地按上伏鐘的胸口,像是在確認他的心臟仍在跳動。

  屬於另一人的體溫將伏鍾紊亂的思緒驅散。

  他被鎖死在這世上的唯一例外,是抓著他手不放的那一個人。為了這個例外,他不得不把自己從熄滅了不知多久的灰燼中刨出來,苟延殘喘也要活著。因為伏鍾知道若是他斷氣了的話,程危泠也沒法正常活下去。

  在伏鍾剛活過來的那段時間,他整個人回到了臨死前的狀態,失血過多,傷痕累累,連站起來都幾乎做不到。殘破不堪的軀體裡裝著一顆時不時就會停止跳動的心臟,硬生生把本就沒多少安全感的程危泠逼成一個驚弓之鳥。

  在接近一整年的修養期里,程危泠完全不能接受伏鍾離開他的視線範圍,一旦離家上班或是處理其他事,就會打開家裡的監控,恨不得把攝像頭每分每秒懟到伏鍾臉上才會安心。

  這個掌控過度的毛病在伏鍾康復之後被糾正了大半,儘管程危泠八百個不願意,伏鍾還是成功過上了自由自在的生活。程危泠對他幾乎說不出一個不字,就這樣他如願擺脫了被當成溫室植物一樣看護的日子,挑了個在赤道附近一個常年盛夏的落後小國,一年大部分時間都紮根在窮鄉僻壤間支教。

  伏鍾這一走,程危泠倒是想立馬跟過去,但就算他能在公司里找到外派項目,卻沒辦法丟下陳松夜獨自面對一大堆亂七八糟的事。於是兩人就這樣過上確定關係之後偶爾相聚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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