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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長了,就連我自己也發現了,我啊,既厭惡他,又依賴他。

  景昭二十三年時,我的寒疾才有所好轉。

  那一年的我身子已然抽條,輪廓明朗大氣,對著誰笑一下,便如月下初初開放的海棠花,總是惹眼得很。

  我並不喜歡整日藏在屋裡,五年過去,也早已經無人能認出我這麼個早年無端橫死的公主。

  我不敢走出冷宮,卻會在裴雲川當職時,穿著他少時穿過的內侍服倚,在冷宮裡最大的那株槐樹下,看著他托人從宮外買來的書。

  近些年來雖依舊在冷宮,裴雲川卻也升了職,日子比最初那幾年要好些了。

  冬日亦有了炭火的份例,在我已不再畏寒時,他便自覺地在地上打地鋪,讓我睡在榻上。

  裴雲川知道我識字,總去打聽太學裡那些王孫公子以及宮裡的殿下平日裡都學些什麼書,又托人輾轉著從宮外買來給我打發時間。

  他自己不識幾個字,沒讀過書,有時候便也會同我一處,在一邊聽我念書。

  那是景昭二十三年的深秋,有一夜下了很大的雨。

  我知道裴雲川又沒有帶傘,我初時只是將自己裹在被子裡裝睡,聽著外面的秋雨聲卻如何都睡不著,最終還是半坐起身子推開窗。

  看著窗外傾盆落雨,被雨打散零落了一地的銀杏葉,以及雨幕下明滅的宮燈,倏忽間出了神。

  我自以為他那麼多年的庇護是理所當然,可我卻莫名地在這麼一個雨夜,怕他冷著凍著,想要去給他送一把傘。

  冷宮向來冷清,深夜宮道上空無一人,我撐傘來到值房外,見裡面燈依舊亮著,雨聲里還夾著人聲,隱隱知道裴雲川是歇在了值房裡。

  值房裡還有別人,我因為自己的身份,大多時候是並不想出現在人前的。

  但我卻沒走,鬼使神差地,我走到廊下,透過那半開的窗戶將屋內一切一覽無餘。

  裴雲川那一年剛滿二十歲,興許是幼年便施了腐刑的緣故,他生得纖細高挑,長得又不差,唇朱齒白,一雙美目顧盼間自有一番明艷之色。

  若割了他那能說會道的舌頭,安安靜靜擱那一站,自該是一位美人的。

  曾有不少宮女找裴雲川做對食,他一心伺候著我,自然不會去應。

  然而,他生著這般的容貌,又怎可能不招人惦記?

  近些年來他日子好過了不少,總管冷宮的太監何謙也未曾陰陽怪氣地為難他。

  宮裡的有些太監男女不忌,折磨人自有一套,何謙便是其中之一。

  我只瞧見屋裡的裴雲川躺在榻上,而那老閹人嗓音尖利,偶爾夾雜著污言穢語。

  枯瘦如干枝的手就這麼在裴雲川裸露在外的皮膚上摩挲,一連留下數道掐痕,還猶不夠般反掐著他的脖子迫使著他叫出聲來。

  我站在窗邊將一切不堪入目的污穢都看進了眼裡。

  我本以為自己撞破這樣的事本該覺得噁心,可那個人是裴雲川,我思及過往點滴,心口便驀然鈍痛起來。

  我十歲那年,寒疾復發連日高燒不退,是他冒險將我扮成閹童模樣抱著我跪在了何謙面前。

  裴雲川不過是個下等奴婢,連太醫院的門都進不去,他沒旁的人去求,只能去求何謙。

  他藉口說我得了重病,是被宮中給棄掉的閹童,他平日孤寂偷偷將人撿回來養著的。

  他抱著我不停地朝著何謙磕著頭,直將額頭磕得青紫也不覺得疼。

  我以為自己活不下去,病得迷糊的時候,依舊想不通他為何會待我這般好,若僅僅是為了往上爬,這世上是沒有人能做到如此地步的。

  我不知道,只是自覺要死,因而在死前對這麼個護了我幾年的內侍釋放出我僅有的悲憫。

  我伸手摸了摸他磕壞了的額頭,明明一張臉慘白,整個人顫顫兒發著抖,哭得近乎哽了聲,我說:「裴雲川,別磕了,你會疼的。」

  裴雲川聽不到,也顧不得,他只是跪在何謙腳下,求何謙救人。

  何謙是個狹隘自私的老閹人,他冷眼看著裴雲川,在裴雲川的額頭出了血時到底伸出手中的拂塵將他給攔了下來:「小川子,你私自救了這閹童,可你現在是什麼地位,你顧得上他,又能讓他活下去麼?」

  「請祖宗垂憐,若能保下她,往後奴給您當狗、當奴才,再不敢悖您的意願了。」裴雲川什麼都顧不得,就只是跪在何謙面前哭。

  「你才入我冷宮辦差那些年,我給過你往上爬的機會的,是你不要,平白吃了許多苦頭,現在我瞧你可憐,願意憐憫你,便給你這次機會。」

  何謙用他那尖細帶啞的嗓音說著這些話,分明語氣裡帶了憐憫,可卻又令人作嘔。

  裴雲川匍匐於地又磕了三個響頭,他說:「謝老祖宗。」

  當時他整個人都在抖,聲音也帶著顫,我知道他在害怕,卻不知道他畏懼的源頭是什麼。

  這般一過又是五年,我回想起過往種種,再看窗縫裡榻上之人赤裸的身軀,以及那張自始至終面無表情的容色時,才大抵明白過來何謙若說的機會究竟是什麼。

  不知道這五年裡有多少次如今夜一樣。

  裴雲川從來不說,也瞞得甚好。

  他這般愛哭、愛喊委屈的人,都未曾在我面前哭上一哭。

  一個早就沒有尊嚴可言的奴才,為了一個他自認的主子、一個虛無縹緲的未來,便將自己的自尊送予他人腳底下,容人盡情碾碎羞辱。

  說來這其實並不是一件多吃虧的事兒。

  我這些年在裴雲川面前偽裝得很好,謙卑、乖順,還時不時地表示著我對他的依賴。

  可就在這一夜,我感受到了真切的驚怒與恐慌。

  我故意叩窗發出聲響,房內人被驚動,亦打擾了何謙的興致。

  「出去看看是哪個不要命的腌臢奴才!」

  裴雲川就這麼被狠命地從榻上踹了下去,我只聽得「轟」的一聲響,地上赤身裸體之人早已經落下滿身傷痕,又經這一摔,疼得一時之間竟未能爬得起來。

  待他支撐著站起來穿上衣服踉蹌著從門外走出時,便正同撐傘而立的我對上了眼,原本一臉佯怒的神色也驀然僵住。

  我並未給他多餘思考的時間,一把執著他的手,近乎強硬地將人給拽走。

  一路上誰都沒說話,裴雲川難得沉默地任我拉著,而我卻也不忘將手裡的傘朝著他移了半邊。

  直至回去後,我這才看著他,而他將門關上後卻也沒哭,猶如一個做錯事的孩子般直愣愣站在一處。

  他低著頭說:「阿柔,那個老閹狗碰我後我都會沐浴,我見你時都是乾乾淨淨的,你別嫌我髒。」

  我以為他會哭著在我面前辯白,或者藉此博取我的同情。

  可裴雲川並沒有。

  我心中有隱怒,可我此時並未發出來,我只是暗自握了拳,難得褪去身上那層偽裝的謙良溫順的皮囊,用上位者的語氣問他:「裴雲川,這樣做,值得麼?」

  他方才被何謙那一踹,定然踹傷了身子骨,只磕磕碰碰地走上前,似乎想碰我,卻在抓到我一截衣角時,驀地鬆了手。

  他暗地裡伺候了我這些年,自以為摸清楚我的脾性,可在我這般質問他的時候,他還是下意識地覺得畏怯。

  他也知道不是在我面前哭上一通就能解決問題的,便也只能悵然苦笑了一聲,輕聲道:「沒什麼值不值得的。

  「狗都知道認主,從你那麼一點大的時候,我就認定你了,如今遭這些罪也就是盼著你能過得好些,將來恢復公主身份後記著我的好就行。」

  這些年,裴雲川在我面前恰到好處地維持了自己僅有的自尊,也用這些髒污之事,換得我數年的清淨與安樂。

  今夜他的體面在我前徹底碎了,但是他將自己當做我的奴才,所以並不介意。

  我在聽得這些時,原本的滔天怒意被一股巨大的荒涼感所包裹,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只是忽然覺得面前這個人異常的可悲。

  早在五年前他為我下跪時,我就已經開始憐憫他了,可這份憐憫直到如今漸漸變了質。

  我試圖去抓住什麼,於是在裴雲川打算到隔間沐浴之時,驀地抓住了他的腕子。

  他身子微不可查地顫了顫,疾聲道:「小祖宗,你這是做什麼?」

  「裴雲川,我不嫌你髒,只是你以後別跟他做那些事了,我不想你去。」我用近乎企求的語氣同他說。

  裴雲川哪聽得我說這些,他良久才伸手試探著揉了揉我的頭髮,輕笑著道:「好阿柔,我不去你便又要過之前的苦日子了,快莫說這些,我沒事的。」

  我自不會信裴雲川的鬼話。

  我也是在那一夜,驀然發覺,我對何謙起了殺心。

  第5章

  仔細算著日子,自舊年我離開裴雲川,已有十年之久。

  十年可以改變許多的人事,皇朝翻覆,故人皆成地下骨,舊日錦繡同樣也化作了塵灰。< ="<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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