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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芹她則在我懷裡暈厥過去了……

  我將她抱至床上,趕快去請來了賓館醫務室的醫生。幾分鐘後我的房間裡擠滿了人,每個人都用疑問的目光把我拷問了一陣……

  人們紛紛離去後小芹才漸漸甦醒……

  小芹她流著淚告訴我——據分析過現場的公安人員講,她當時顯然在另一個房間。如果她閉門不出,是不會死的。她肯定是為了保護老人家才從那個房間裡衝出來的,而對於一個身懷熟孕的女人,那除了再搭上兩條人命,根本不可能有別的一種結果……

  另一條人命是她腹中的胎兒……

  那也是我的一個孩子,一個未出世就遭到了慘運的孩子……

  那原本極安全地活在母親腹中,不焦不躁地期待著降生的小生命,被兩條大狗從母腹中咬拽出來,吃得只剩下了一隻剛成形的小手……

  我一邊聽,一邊以頭撞牆,然而哭不出聲,流不出淚,覺得被一種毛骨悚然的恐怖像一層層繭衣似的纏緊著裹緊著……

  小芹她翻下床,雙膝跪地,抱住我一條腿哀哀地乞求:“叔叔,反正他家已經沒人了,只他自己在瘋人院裡了。您是他唯一親近的一個人,您若能做主,讓俺服侍他,俺保證他比在瘋人院裡享福。您可以代他和俺立字據!幾十萬元押在瘋人院,還莫如成全了俺小芹!甘願為他當一輩子牛馬……俺絕不悔……絕不嫌他瘋!一半兒歸你也行!您今後再回來,抬舉俺的話……俺服侍您也心甘情願啊!俺家窮……很窮很窮……那樣俺家也脫貧了,日子有指望了!叔叔呀,求您發發慈悲了!俺小芹給您磕頭了……”

  她咚咚地磕頭……

  那天晚上,我讓小芹住在了我的房間。半夜三更,我像一個野鬼孤魂似的,滿城市到處盲目地走著,轉悠著。

  我真想從胸膛里發出嚎叫——鬼一樣的,狼一樣的……

  第二天上午我只身前往精神病院去探視翟子卿。我不知自己為什麼還要去探視他。像發生在一切人身上的一切說不清的事一樣,說不清。仿佛覺得有一條無形的繩索拴在我身上,另一端攥在他手裡,他一段一段地朝他最後的人生碼頭那兒拽我,使我沒法兒不去……

  我見到的已不復再是那個英俊的,帥氣的,自信的,曾被他周圍的一些男女媚稱為“華哥”的翟子卿……

  他穿著白底藍條紋的病員服,褲子肥大,而上衣短小。被剃了光頭,頭茬這兒長那兒短的,顯然是被馬馬虎虎剃過的……

  他神情呆痴,目光恍錯,流淌著鼻涕和涎水。

  護士說那是用藥造成的。

  我說:“子卿,我來看你……”

  他賺視我良久,臉上毫無反應,呆痴之狀依然……

  護士從旁問:“翟子卿,你不認識他嗎?……”

  他搖頭。旋即狂笑。繼而大唱不止,反覆一句——“卻總是笑我一無所有……”

  一邊唱,一邊朝我伸手……

  我問護士:“他要什麼?……”

  護士說:“煙。”

  我立刻從兜里掏出煙,他剛要奪去,護士卻橫身在我和他之間,鄭重地對我說:“這可不行,醫院有嚴格的規定,不許探視者隨便給患者煙吸……”

  我歉疚地望著他,只好將煙又揣了起來……

  護士對他說:“既然你不認識來探視你的人,那就回病房吧!”

  一個至今仍有五六十萬的人,竟想吸一支煙都吸不上了……

  一陣大的悲哀如鹽咸沸水煮著我的心……

  護士將他推入病房後對我說:“你是第一個來探視他的……”

  我說:“也許還是唯一的一個……”

  護士說:“他是這兒的重病號,時常發作。一旦發作起來,幾個人治不服他。所以,也不敢給你太長的探視時間……”

  我說:“明白……”

  護士送我離開時又說:“放心,物價再怎麼上漲,他的錢也夠他舒舒服服地住半輩子精神病院了。我們將他當特殊患者優待,享受局以上幹部待遇,生活方面絕不會委屈了他的……”

  我說:“我放心……”

  我覺得,他儘管瘋了,但似乎還是認得我的。因我見他被護士推入病房那一刻,眼中分明有淚在噙著……

  我說——我也許還是唯一的一個探視他的人——這話是說得未免太武斷了。因為在精神病院大門外,我碰到了小嫘。

  “是你?……”

  她還是一位時髦女郎的樣子,懷裡抱著一個小月孩兒。

  我說:“他不會認識你了,他連我都不認識了……”

  她說:“我是讓他看看他兒子,不管他認不認識我,這也是他兒子。我給他生的。按照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起碼該享有部分繼承權的……”

  我苦笑道:“小嫘,別胡攪了——這怎麼可能是他的兒子呢?如果是,在黑河你就該是個明顯的孕婦了,可你當時並不是……”

  她一言不發地瞪了我片刻,一字一句地說:“你別編瞎話,我和你什麼時候在黑河見過來著?……”

  這時一輛私人汽車裡鑽出兩個男人,從兩側一步步向我走來……

  我左右看看他們,又看著小嫘說:“是我記憶不佳,記錯了……”

  不待他們接近我,我一轉身拔腳便走……

  歸途路過霽虹橋,我下了計程車——小時候,我們曾一塊兒在橋坡下等著有“拉小套”的機會,為了掙兩角多錢買一本由屠格涅夫的《木木》改編的小人書,還給那開小人書鋪的老人……

  那自稱有相面學問的老人,曾對翟子卿的人生作出過極良好,當年令我暗存嫉心的預言……

  一列火車從橋下駛過,噴出一陣濕淋淋的濃霧——霧氣中,童年時期的、少年時期的、青年時期的翟子卿,朝我女孩兒般羞澀地友愛地笑著,他默默注視著我,仿佛有許多許多人生的憧憬,嚮往,理想和目標,正打算娓娓地,從容不迫地對我傾訴……

  霧氣散盡,他的幻影倏然而逝——霧氣只在我臉上留下了一層濕淋淋的水珠兒……

  我想擦拭,又懶得擦拭……

  一個漢子神神秘秘地湊向我,低聲兜售:“要虎鞭嗎?絕對真貨,比啥啥都壯陽……”

  託了一層層人情關係,經了一系列繁瑣手續,離開哈爾濱前,我從有關部門討回了一些業已封存的東西。有她的衣物,那份去年的掛曆,那個鑲在鏡框裡的工藝品裸女,那冊手工裝訂的詩集,那件銀狐大衣。還有,老人家活著時經常把玩在手的兩顆核桃。兩顆互相磨碩得褚亮褚亮的核桃。銀狐大衣費了不少口舌和周折,最後我不得不寫了字據,說是我給我妻子買的,去年寄放在翟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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