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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

  我一時語塞,不禁大窘。

  我不願一進門就直擲給對方一連串問題,三分鐘內獲得答案轉身就走。目的性如此之強的造訪,誰是主人誰都會反感的。我一心想迂迴地接近我的目的。在對方不知不覺中獲得到我急於獲得的答案。所以我也就只好任由博士向我證明他不愧是一位博士……

  一位社會心理學博士,在當今的中國社會中,常使你覺得像一頭瘮人的怪物。因為“它”往往最使自認為有“文化”的人感到心理彆扭。所以往往也最被自認為有“文化”的人討厭。這麼一些人討論人的心理現實的時候,也正是彼此都要掩飾起在心理現實面前的虛偽和尷尬的時候。他已持矛在手,我只得舉盾。我所要逃避的,正是虛偽和尷尬。孰料我還是粘在虛偽和尷尬織成的網上……

  “別不好意思。承認事實本身應當是一件坦然的事情。而不應當是一件不好意思的事情。真的。這沒什麼不好意思的。我也是一個沒了信仰的人。彼此彼此。儘管我的職業經常使我不得不面對信仰問題。但那不過是工作。而非熱忱。好比木匠經常接觸釘子。從馬路上隨便拉十個中國人來問問,大概有五個人發愣,三個人坦率告訴你讓信仰他媽的見鬼去!一個人說謊。最後一個人,將會像你一樣,需要經過猶豫、暗想,掂量才能作出似乎體面似乎古典的回答。其實,沒有信仰也並不可恥。我以學者的身份訪問過德國的慕尼黑。一座非常美麗清潔的古城。一個德國,一個日本,曾是這地球上最善於創造現代的種種‘主義’的人。過去了‘納粹主義’和‘武士道精神’,它們對種種‘主義’也就是對信仰的創造性終於疲軟了。慕尼黑最大的啤酒店裡,常有幾百人在一起喝啤酒。有一天我也在那裡喝啤酒。我突發奇想,打算問一百個人,他們信仰什麼?我那麼做了。一半左右人信仰上帝。多數是中老年人。而另一半年輕和較年輕的人,幾乎全都坦然他們並無什麼信仰。問我人為什麼非要有一種信仰?為什麼非要追求一種信仰?竟問得我答不上來……”

  我也呷了一口茶,儘量耐著性子聽……

  “翟子卿這個人很值得研究。許多人沒信仰不覺得缺少什麼。許多人喪失了信仰也不覺得喪失了什麼。正如我在慕尼黑問過的那些德國人,沒有了信仰或喪失了信仰,並不影響他們快快樂樂地喝啤酒,無憂無慮地生活。還有許多人,已因為喪失了信仰擺脫了信仰,才更加活得精精神神瀟瀟灑灑有滋有味兒。但對另一種人就不行。他們仿佛沒有信仰就活不了。起碼是活得營養不良似的。沒有信仰,他們就會從現實中抓住什麼替代物,想像成是信仰。大猩猩丟了崽子就會發怒,就會痛苦嚎叫。但飼養員扔給它一個布娃娃,它往往就會愛那布娃娃。想像成是自己的崽子。翟子卿便是這麼一個人。可是如今你叫他信仰什麼?上帝或耶穌?或像你剛才回答的——民主與科學?都是很具體的信仰。但都很抽象。好比你必須扔給丟了崽子的大猩猩一個實在之物。並且,在現實中,真正虔誠的種種主義的信徒已很少。比信氣功的人少多了。翟子卿是這樣一種人,第一他得信仰什麼。第二,他得看到,他所信仰的,乃有著億萬和他一樣的信仰者。第三,在這個前提之下,他要求自己是最虔誠的一個。你說,在中國,在目前,他除了牢牢抓住錢這種一切實在之物中最實在的替代物,究竟還能抓住什麼別的東西?……據說他童年、少年和青年時期,是不是常有迷津於某種目標的心理傾向?……”

  “你……怎麼知道?……”

  我回憶起了他當年的作家夢和大學夢……

  “我是幹什麼的嘛!這用不著和他深談。”

  對方十分得意起來。

  我終於按捺不住,矜持地問:“我此次回來,去過他家,可……他家搬了……”

  “唔?搬了?搬哪兒去了?”

  “我也正想問你呢。”

  “是啊是啊。你也正想問我呢。我已經很久沒見過他了。你上次走後,我們好像又見了一面。讓我回憶回憶……對,是又見過一面。過年前後,他來拜年。當時我還挺納悶兒,他這個人,怎麼給我拜起年來了?這茶,就是他帶給我的。茶是上等名茶。不過是紅茶。我不太習慣喝紅茶。家裡也沒人喜歡喝。反正不是自己花錢買的,將就著喝吧……”

  我忍不住打斷他的話:“還聽人說,他老母親死了……他妻子也死了……”

  “唔?……”

  “我以為,能從你這兒了解到些什麼……”

  “我倒沒聽人說過。我沒工夫總想到他……死了?都死了?這……簡直太……太他媽的絕妙啦!……”

  博士站了起來。在不寬敞的客廳里來回踱步,顯出又興奮又躊躇志滿的樣子:“我正在寫一篇關於中國新生資產階級的論文,獨闢蹊徑,打算將心理學和東方神秘主義,比方宿命論,因果論什麼的結合起來……你等一下,我馬上就可以打電話證實……”

  於是他抓起電話就撥……

  “阮桑嗎?我是青平啊!喂,聽著,我希望你能證實一下——翟子卿的老母親和妻子,是不是都死了?唔,唔,唔唔!這確切與否對我很重要,以後再告訴你……”

  放下電話,他顯得更加興奮。臉上興奮得紅光煥發搓著雙手對我說:“沒錯兒,是都死了。可怎麼死的,阮桑也不清楚。大家都活得很忙碌啊!這樣,我給你寫個條子,你去找他當面問。也許他能告訴你些更詳細的情況。你見過他的……”

  於是他找到筆,就站在寫字檯前,刷刷刷極快地寫好了交給我……

  “中國太偉大了!中國確實很偉大。神秘主義,宿命論,因果論,報應論,都未必是邪說。一與哲學、心理學、歷史學相結合,這世界就有可能被解釋清楚了——對於我那篇論文,翟子卿這個人現在的心理狀況怎樣,是非常重要非常關鍵的。幸虧他還沒死。還留下了研究線索。你一打聽到他的下落,及時用電話通告我行不?……你說話呀!哎,老兄,你怎麼了?你沒事兒吧?……”

  “行……我沒事兒……”

  “那你臉色怎麼變得這麼蒼白……”

  “一時心動過速……老毛病了……”

  我硬撐著從沙發上站起來。我的心率並不過速。相反,它仿佛停止跳動了……

  “哎,你帶走幾盒茶葉吧?他當時給了我不少呢!我今年一年也喝不完……”

  “不,謝謝。我……也不太習慣喝紅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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