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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丹鳥緩步走出。她的全身抹上了紅色的暗紋,頰畔,皓臂上,足底。在程遙青看來,層層疊疊的紅文如同枝蔓攀附在人身上,將她整個人緊緊束縛住,顯得神秘而可怖。

  當然,北狄人顯然和程遙青不是一種感受。

  目光觸及年輕的聖女,他們口中爆發出熱烈的呼聲。

  丹鳥聽到了,昂起下巴,放緩了腳步,享受這獨屬於她的榮耀。

  人群如潮水般矮了下去。

  大人雙膝跪地,有些不諳世事的小孩慢了半拍,也被父母按了下去。札答蘭部的人幾乎整個身子倒伏在地上,面孔虔誠地揚起,口中喃喃念叨,或許是某種先祖傳下來的敬語。

  丹鳥的手向土陶盆中一伸,出來時,白嫩的指尖上一塊殷紅如血的泥。

  她像是得了某種神諭一般,身子輕輕地顫抖,手卻又穩又快地,將紅泥塗到跪地族人的臉上。

  觀其形貌,與她身上的玄鳥紋類似。

  身畔幽幽傳來一聲嘆息。程遙青轉過頭去,才發現顧老將軍醒了,正聚精會神地看著下頭的狀況。

  「他們在說祭祀之語。」蒼老的聲音響起。

  程遙青問:「您能聽懂北狄話?」

  她從顧老將軍臉上看出了些微驕矜。

  「與他們打交道這麼久,我還是略懂兩三分。」

  「他們在說……」

  「我眼之碧,得之於水草;磧沙之紅,得之於鮮血。」聲音幽幽,一字一句緩緩吐出,竟使得童謠似的祭詞有了某種幽微滄桑的意味。

  程遙青自然而然地接下去:「……彎弓射月,弓即月;射落之時,一天飛大雪。」

  這是一首在冀州城傳播甚廣的童謠。程遙青在北境許多年,聽到了前半段,便能毫不費力地接下後半段。

  話音方落,她背後驚出一身冷汗:倘若這真的是札答蘭部的祭詞……那麼它在冀州城內傳播了多少年,就說明北狄人對於大夏的滲透有多少年。

  她的雙手不自覺糾纏起來。

  身下,丹鳥已經繞了一圈。每一個北狄人的臉上,都塗上了鮮血般的圖騰。他們口中低低吟哦,古老而蒼茫的曲調在遼闊的草原上傳播,隨著山脈,隨著河流,隨著夜風,彌散在無邊的黑夜中。

  丹鳥將陶土罐往地下一砸,陶罐碎裂,露出裡頭餘下的血泥。

  丹鳥則站在土台上。眾人低下身子,顯得她分外突出。她紅唇輕啟,嬌脆的嗓子裡骨碌碌滾出一大串北狄話來。

  程遙青不禁對顧老將軍投去求助的眼神。

  顧老將軍的眼睛閉上,一副沉思靜默的樣子。但是,他的嘴裡卻不斷輕聲翻譯丹鳥的話。

  「札答蘭部的子民們,我們是玄鳥浴火而生的後代,我們曾經有草原上最令人聞風喪膽的狼。」

  「可是,可惡的夏國皇帝拔去我們的牙齒,斬斷我們的利爪,把我們驅趕到草原上,吃上天賜予的恩露,喝冰山融化的雪水。我們已經忘記很久了,南方那片肥沃的土地,是我們的!」

  丹鳥的話極其煽動,落在程遙青的耳朵里,都使她有些心潮澎湃。遑論那些北狄人。

  他們高擎火炬,臉上帶著憤怒,衝著天空怒吼。

  丹鳥又說:「而現在,我們身後就有兩個虎賁軍的士兵。」

  紅唇勾起,少女的臉上顯出一絲神秘的嫵媚:「他們都是迫害我們的元兇,他們的手上,沾著幾百位我們族人的鮮血。他們該死!」

  顧老將軍嘆了口氣,還是把丹鳥的話原模原樣翻譯了出來。

  程遙青在木架子上,細微地扭動著。她的手、腳均被牢牢地束縛住,身上綁著的,是浸了鹽水的粗麻繩。雖然北狄人綁人的時候著實下了一點工夫,但他們的捆綁對於她來說,還是有些小巫見大巫。

  她的手腕折到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慢慢地,與繩索摩擦。

  繩子綁得很緊,粗糙的繩結將她手腕劃出了星星點點的血點子,整塊皮膚火辣辣的,幾乎失去知覺。

  程遙青咬著牙將手向外**,台下的丹鳥講到了最後一句話:「我們今日,應當以他們為祭品,告慰亡魂,獻給天神!」

  她雖年輕,但在族內威望頗高。更加上前頭極富煽動性的言語,此時呼聲滔天,一呼百應,好不熱鬧。

  程遙青這下有些心急了。

  她一隻手才**了不到一半,倘若現在開始祭祀,恐怕沒等到自己逃出來,就要被活活燒死。

  顧老將軍在身邊,注意到了她的自救。他比程遙青鎮定,對她說:「我說北狄話,你原模原樣喊出來,或許能阻她一阻。」

  程遙青點點頭,分出一顆心來聆聽顧老將軍的話。

  她自己不知道重複了什麼,那些往他們身下扔火把的人,動作逐漸遲疑。有幾人看了丹鳥幾眼,暗自退縮,卻被丹鳥身後的阿叵蘇一威逼,又走了上來。

  丹鳥眼中點燃了簇簇怒火,她一轉首,黑髮在夜風中揚起凌厲的弧度,竟然轉身就走。

  丹鳥一走,剛才那幾個畏畏縮縮的人再次退下來。人群中也多了一輪窸窣之聲。

  「您讓我說了什麼?」

  程遙青很好奇。

  「沒什麼,無非這小姑娘一出現,我就看得出,她並不符合丹鳥的要求。」

  程遙青背後一陣惡寒。顧老將軍說得隱晦,但她聽懂了他的言下之意。

  丹鳥的要求只有一個。

  年輕的,未經人事的,女性。

  思緒不由得飄到丹鳥在常清鴻府中那一節,又忽的降落到阿叵蘇對丹鳥抵首服從的姿態。程遙青心中默想。原來如此。

  丹鳥從帳子裡頭出來,顯而易見有些氣急敗壞。

  她手裡握著一張弓。

  弓是用黑漆漆的硬木做的,彎如弦月,上面隱約能看到金箔與綠松石鑲嵌而成的暗紋。華貴而又神秘,冷硬而又充滿力量。

  丹鳥身後,肌肉虬結的阿叵蘇伸出手,意欲從她手裡接過弓箭。

  丹鳥卻一下子把他的手打開了。

  她力道小,打在手上輕飄飄,連紅印也未曾現出。這顯然不足以真正傷害一個鐵塔般的成年男人。但是阿叵蘇臉上還是露出了受傷的表情。

  丹鳥沒有理會他,而是一隻腳架在土堆上,接過阿叵蘇遞來的弓箭,單手張弦,抬升箭頭,對準了高出被捆綁的兩人。

  箭尖在程遙青和顧老將軍之間移動了一會,還是對準了程遙青。

  「程副將,」丹鳥換回了大夏官話,「我曾經以為,你是和我一樣的女人。很可惜你不是。」

  程遙青的手還被束縛在繩索中。她暗自用勁,不顧抽手之後的傷口將有多可怖,硬生生縮骨聳肩,想要將手從繩套中拔出。

  「去死吧。」丹鳥櫻唇一揚,對阿叵蘇抬抬下巴。

  阿叵蘇如蒙大赦一般,從少女身後籠住她,將一張弓拉得如同滿月。

  「嗖」一聲,鐵箭射出,當胸而來。

  時間在這一刻變得無比漫長。

  火燎般的疼痛通過纖毫畢現的神經,燒進程遙青的大腦,讓她眼前一黑。而長箭帶來的破空聲,如同放慢了般愈來愈近。

  程遙青認命般閉上眼。

  「叮」的一聲,金石碰撞。

  預料之中的死亡並沒有降臨。

  程遙青剎那睜眼,看清了面前兩枝下墜的箭。

  一者烏金鐵頭,是丹鳥所射。

  而另一隻……

  大腦還沒反應過來,她便呼出口:「顧況!」

  顧老將軍眼神一凜,與程遙青一起,掃射向身下。

  黑暗中的虎賁軍士不執明火,黑壓壓數千騎,壓境而來。奔騰的駿馬帶出接連天際的塵煙,為首一人紫袍金冠,身下一匹黑毛白蹄的神駿,正是烏雲踏雪!

  程遙青興奮之色溢於言表。

  顧老將軍卻幽幽說了句:「他還是來了……」

  「什麼意思?」程遙青遽地轉頭。

  事已至此,顧老將軍終於吐露了最後的實情:「我給顧況的字條,並不是求救,而是求死。」

  「是的,我告訴他札答蘭部的位置,也告訴他有一條小道能夠避開北狄人穿越黑風峽。但是我沒有讓他來救我,也沒有向他透露你的絲毫訊息。」

  夜風凜凜,颳得程遙青發昏的頭腦終於清醒了過來。

  是啊,她早該意識到,以顧老將軍的拳拳愛孫之心,怎麼會捨得顧況以身犯險呢?

  為了顧況,為了顧家血脈的延續,什麼都是可以犧牲的。

  無論是顧老將軍本人,還是她程遙青。

  前幾日堅冰融化般的溫暖蕩然無存,程遙青咬牙道:「可是他還是來了。」

  顧老將軍的臉色不太好:「是的,他還是來了。」

  兩人視線交匯在那個小將軍身上。

  顧況一馬當先,揮舞長劍沖入人群。毫無防備的北狄人,還沒拿出武器,就立刻被他削去血肉,如砍瓜切菜一般,層層倒下。

  但是他並非毫無章法地胡亂搏殺。< ="<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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