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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不壽定定地看著他,在燦爛的晚霞里,他的笑容比霞光本身更美好。

  等他端著甜水回來,賀九如已經睡著了。

  這一次,他再也沒有醒來。

  妖魔沒有心,更不會愛,但是他所感受到的痛苦,比一萬次死亡加起來更烈。

  殷不壽挖了一座墳墓,要把人放下去的時候,他頓住了。

  他看看墓穴,再看看人恬然猶如睡去的面龐,只遲滯了剎那間,他整個地吃掉了人。

  然後,他坐在墓穴旁邊,呆呆的,動也不動。春去夏至,寒來暑往,他是守墓的雕塑,抑或他就是墓碑本身,身上蓋滿落葉,灰塵和大雪。這樣不知道過去多久,一日的夜晚,殷不壽從漫長的恍惚中回過神來,看到了鋪天蓋地的月光,美如海天倒懸,仿佛世上逝去的眾靈都回到塵間,星星在大地上燃燒。

  「我想你,想你想得心口很疼。」妖魔自言自語地說,「我不想再疼了。」

  他閉上眼睛,身體散如塵埃,與墓土混合在一處,無法分清。

  晨曦拂過山崗,萬風吹開了漫山遍野的桃花,新一年的春天到了。兩道一黑一白,遊走追逐的光團再度升上天空,投入一覽無遺的平滑蒼穹。

  ·

  深秋,落葉瑟瑟。

  「聽說了嗎?賀少爺又生病啦!」

  「又生病了?病秧子也沒辦法……那他怕是不能去祠堂了吧?」

  「誰知道呢,這都是命啊。」

  賀九如坐靠在床上,耳聽著僕役的說話聲遠遠飄過來,再遠遠地飄過去——難道她們不知道自己會聽見嗎?不過,按照他現在的狀況和地位,這個宅邸里,大概也沒有多少人把他看在眼裡。

  「少爺,喝藥吧。」僕人把碗遞給他,面上的表情木木的,似是無動於衷的模樣。

  賀九如接過來,喝了這碗苦藥,強忍著不咳,艱難道:「多謝你了。」

  僕人一語不發,收拾好碗,便快快地出了門,好像一刻都不想在這浸透了病氣的地方多待。

  賀九如面色蒼白,只覺四肢無力,手腳都軟得像棉花。他虛弱地喘了會兒氣,頭暈腦脹地倒在床上,只能閉目養神。

  他的遭遇,是這座宅院裡心照不宣的秘密。

  鏡城賀氏是大戶人家,祖宅人丁興旺,走就官運亨通,做生意就蒸蒸日上,外人看了,只有眼紅艷羨的份兒,但又有傳言流出,說賀氏的祠堂供的不是先祖,而是一尊凶煞野神,因此才能不絕百年,護住全族的運勢。

  傳言和真相,只能說一半一半。

  賀家的祠堂里,確實供了一座凶神,而賀氏祖上與凶神有契的,正是賀九如這一脈。可惜他生來有損,孱弱不足,如何能與凶神結契,制衡它的煞氣?因此,賀家上下都把他當成棄子,只隨意一拋就完事了。

  賀九如嘆了口氣,轉頭看了下自己瘦弱的手掌。

  與凶神結契的既定日期快到了,不知道族中會選誰擔任結契的人?

  「凶神,凶神……」他念叨著這個稱謂,感覺滿口裡的苦味仿佛更重,賀九如不由笑了起來,「你有名字嗎?還是說,你就叫這個名字?」

  祠堂里,被重重紅線銅錢壓著的神像驀地動了一下。紅線下,神像畸多的眼目流動著焦油一般的黑光,閃爍了剎那,便停住了。

  殷不壽茫然地觀察著上下四周,他隱約知道,自己應該要找到某樣東西,也許是某個人,可他的腦袋只是混沌一片,什麼也想不起來。

  作者有話說:

  賀九如:*大聲咳嗽*我生病了!生病的人最大,現在我是皇帝!

  其他人:*沒有人理會*

  賀九如:*傷心,失落,震驚,難過*什麼……原來……我不是皇帝!*恍惚*

  殷不壽:*從神像里掙扎著爬出來*我是寵妃!寵妃來了!

  第242章 太平仙(三十二)

  賀九如凝視著頭頂長出點點霉斑的床帳,暗色的斑塊,靜靜地凝固在深紫色的老舊布料上,散發出一股尖銳的餿味兒。房間曬不到太陽,到處都冷颼颼,陰仄仄的,也不知牆角是不是生出了濕滑如蛇鱗的青苔。

  大約府中稍微體面一些的下人居所都要比這裡強得多,但他活動著軟弱的脖子,左看右看,倒還挺滿意的。

  房間整齊,牆壁堅實,就是挺不錯的住處了,起碼不用幕天席地,打著鋪蓋在山裡頭睡。

  ……怪事,我怎麼會這麼想?

  賀九如費力地轉轉手臂,眉頭皺得很緊。正如他對這間棲身之處的感想一樣,對待自己目前的身體狀態,他也覺得奇怪。

  我又怎麼成了這樣一副病歪歪的熊樣兒?我應該很健康,很能折騰才對啊?

  想不通,想不通就不想了,賀九如只能像一條躺在床上活動的米蟲,等待固定一天兩餐的投餵。

  硬飯硌牙,菜湯沒放鹽,淡如白開水,他統統不嫌棄,吃得一乾二淨。吃完了就繼續在床上熬到天黑,沒人說話,沒人陪他聊天,日子過得令人牙酸。

  如此平平淡淡地躺了兩日,第三天,賀府卻出事了。

  正值半夜,賀九如睡得迷糊,忽然聽見主宅的方向傳出一聲巨響,跟著就是割裂黑夜的刺耳尖叫,繼而火光通明,無數人的腳步咚咚響起,急急忙忙地向那邊趕去。

  賀府是分內外的,最裡層的宅邸院落,園林花圃,住的是這個氏族的核心親眷,老爺太太們全在那邊待著。賀九如雖然名義上被人叫著「少爺」,實際父母早亡,自身無牽無掛,更連最重要的價值,即牽制凶神的能力都失去了,因此只配待在第二層的偏遠地帶,沒資格進到內院。

  賀九如從夢中驚醒,迷迷瞪瞪地打量了一陣子,並不關心內院的高貴人們出了什麼岔子,自顧自地睡去。

  翌日清晨,兩個負責漿洗衣物的小丫頭路過此地,猶如兩隻聲音清脆,穿透力極強的黃鸝鳥兒,嘰嘰喳喳地就把原委說給賀九如聽了。

  「昨晚上怎麼回事兒啊?怎麼大公子突然就歿了?」

  「你還不知道?我聽東門的李大娘說,是祠堂那邊出事了!」

  「啊?真的假的?」

  「真的呀!說是祠堂鬧鬼了,好兇好可怕的一個鬼!身子這——麼高,臉這——麼長,死人似的白!見了人就掰臉看,還問『是不是你』?聽說,大公子的頭都給掰沒了……」

  「你,你別說了,我怕!」

  說到最後,兩個小丫頭嚇得要哭不哭的,再看這附近清幽寂靜,半個人影兒也無,更嚇得不行,趕緊跑走了。

  賀九如聽得暗暗心驚。

  他知道,與凶神結契的日期就要到了,自己是個下不了床的廢人,族中還沒選出合適的人選。只怕祠堂鬧的不是鬼,而是比鬼可怕千萬倍的東西。

  不過說這些,和現在的他都沒什麼關係,唯一重大的關係,是他今天的藥和飯,大概不會有人送來了。

  命苦啊,怎麼偏成了個藥罐子?

  賀九如想盡辦法,要從床上爬起來吃飯,奈何體能實在不允許,他在褥子裡扭了半天,只把自己扭得上氣不接下氣。好在躺著不耗力氣,勉強能忍著一日不進水米。

  外頭傳來若有若無的哭聲,大公子死了,喪事卻不能大張旗鼓地辦,只好先把屍體斂起來。第五日,賀府上死的人更多,無一不是被凶神掰了腦袋,血淋淋地撂在房裡。

  人死得越多,關於凶神的傳言就越詳細,越可怖。據說它動手之前,會先問上一連串的「是不是你」,倘若回答「不是」,下一刻就會屍首分離,倘若為了保命,稀里糊塗地回答「是」,那它必定會像貓玩老鼠一般,把人折磨夠了再殺。

  漆黑的濃雲遮蔽了賀氏的宅邸,連只蒼蠅也逃不出去。府上人人自危,掌家人眼下已是急得團團轉,賀氏傳了幾百年,多少代,極少出現這樣古怪的惡事,如今看來,再找不到結契人,凶神非得把全府上千號人口都殺光不可。

  但賀九如不關心這個,兩天沒人給他送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他餓得眼冒金星,快要升天了。

  這天夜裡,他正躺在床上昏昏欲睡,努力抵禦飢餓的侵蝕,一陣詭異的陰風滲進房內,有什麼沉重且巨大的東西,靜悄悄地站在了他的床頭。

  賀九如發覺不對,他竭力睜開雙眼,房間裡黑黢黢的,沒點燈,但借著室外的昏暗的火光,他一下清醒了,冷汗像過電般流經全身。

  ——一尊長得驚人,足有兩人多高的東西,此刻正站在床邊,彎著腰看他。一張慘白鬼面尖長到畸形,眼眶更是黑如兩個空洞的漩渦。

  賀九如一口氣沒喘上來,這一刻,完全是人體本能的反應占據上風,他還沒叫出聲來,一個虛弱無力的巴掌已然拍在這玩意兒的臉上,給它打得腦袋一偏。

  扇完這下,他愣住了,殷不壽也愣了。

  其實並沒有很痛。這個人生著病,力量衰微,耳光打在它臉上,便如一個飄蕩盪的撫摸,令它的表皮酥麻了一下又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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