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到底是妖獸,和人就是不一樣啊。

  自這天起,妖物便在廟裡駐紮了下來,與人做伴。不過,尋常人家裡都是人養狗,這裡卻成了狗養人。它日日出門打獵,獵到的野物,它自己吃掉大半,餘下的拿回來餵人。

  除了肉,九如還想吃野菜,狗只是不屑地睨著他。第二天回來,它將獵物吐到人面前時,上頭卻粘著幾片凍壞的青葉子。

  哪怕狗是妖物,也沒法兒每天都捕到食物,只能飢一頓,飽一頓地過活。九如卻十分滿足,儘管他還生著重病,可晚上不挨凍,還能時不時能吃到一口肉,他的氣色逐步見好,身上同樣胖了點。

  「聽人說,這輩子變乞丐,是因為上輩子打乞丐。」一天傍晚,九如苦惱地笑道,「這麼看,我上輩子,原來是個無惡不作的歹徒啊。」

  黑狗無動於衷地打個噴嚏,懶散地甩動尾巴,臥在他身邊盤算。

  人胖了,更香,再養養。

  「等我們熬過這個隆冬,到了春天,就往進城的方向走,」九如懷著希望,蜷在狗的長毛里,心滿意足地摟著它的脖子,「到了春天,我一定可以好起來……我們就在城外找一片地,自己蓋房子,。我還想做點小買賣……」

  狗低下頭,看到人微笑的面龐。

  身為妖物,它不知道人能不能痊癒,只是聽到人期冀的聲音,聽到他對未來的規劃,它身上竟也奇異地溫暖起來,仿佛有一束光照著它,令它熱融融地發燙。

  「還想看日出,」九如自言自語地道,「如果能到山頂,看到太陽照在無邊無際的樹林上……那就最好了。」

  狗猶豫須臾,力度輕柔,舔了一下人的眼睛。

  數日後風雪更甚,狗要花更多的時間出去狩獵,為人尋找吃食,有時候,要等到半夜才能回來。這天,九如升起火堆等它,卻聽見遠方傳來急促的馬蹄聲,似乎是朝著這邊來的,他吃了一驚,連忙撲滅火堆,躲到牆角。

  喧譁震天,馬匹被拴在廟外,四個男人一邊大聲哈氣,跺腳,一邊抱怨著走進破廟。為首兩個衣物華貴,身後的大約便是小廝。

  「冷死人了!」男子大聲道,「這個賊老天,一點活路不給人走!」

  「得啦,」他的同伴勸道,「回城再找樂子,如今在外頭先將就著,坐歇一夜,等風小點就動身。」

  男人忽然戒備起來:「哎,不對,這廟裡有人!」

  他一揚下巴,身後兩個小廝如狼似虎,即刻撲向牆角里的九如。他久病不愈,此時就像被老鷹提起來的小雞,來不及閃躲,就叫提溜到中間。

  「大人寬恕,」九如無力反抗,只得求饒,「我只是暫住在這個廟裡的乞兒……」

  男子點亮火摺子,不由一哂:「我還以為是歹人呢,原來是個乞丐……我問你,此去鏡城中,大約要多少路程?」

  「我,小的不知道,」九如被押得難受,頭暈腦脹,臉孔逐漸發白,「小的一直在這間破廟裡……」

  「不知道?」男子將濃眉一挑,「你又不是個傻子,又不是個啞巴,長這麼大,連路都不認得了?我看你是成心要跟我們作對!」

  不等九如辯解,男子喝令道:「拖出去,栓到馬旁邊,等風雪一停,就叫他給咱們領路!」

  九如大驚失色,旁邊的同伴笑吟吟的摸著扳指,只是不言語,他竭力掙扎,大喊道:「我說了不認路就是不認路!我說了……我不認路!我不認!」

  他犟脾氣一上來,先嚷得自己眼冒金星。不等主人開口,小廝已是目露凶光,揚起手來,便要劈頭蓋臉地打下一掌——

  廟外馬匹恐懼驚嘶,妖物的怒吼震天!

  ——廟門被轟然拍飛,男子驚恐地大喊:「有妖怪!」

  狗的嘴裡淌著獵物的血,它一眼就看到了人,又瘦又小,在他身強體壯的同類手裡掙扎,被他們拖拽,殘害。

  暴虐的怒火瞬間淹沒了它的胸膛,狗跳起來,第一口咬碎了男子的頭,再將他的同伴按在地上活撕,餘下兩個腿軟得跑不出三步遠的小廝,叫它挨個扯爛了,咬碎了,連皮帶骨地吃進肚子。

  可惜,那兩匹馬先嚇跑了,沒能抓住。

  九如倒在地上,昏厥過去。他本來身體孱弱,這時遭受大驚嚇,心跳過速,一口氣險些上不來。

  狗急匆匆地吞掉屍體,焦急地撲上去舔他的臉,手,舔他的心口,直舔得人滿身滿臉的血。它把人連舔帶拱地推到牆角的布堆上,索性整個趴在人身上,用熱量煨著他。

  半個時辰後,九如悠悠轉醒。

  狗高興地尾巴狂搖,旋風般打在地上,險些給地面打裂。九如醒過來,心跳還未平復,一想到方才發生的事,驚得立刻抓住狗耳朵。

  「你……你殺了他們!」他嘶啞地道,「那兩個人,非富即貴,來頭不小。你殺了他們,我們有大麻煩了。」

  狗歪著頭,十來顆眼珠,困惑地瞧著人看。

  「我們得離開這裡,」九如喘氣道,「否則,一定會有人找上來……一定會的!」

  他們開始著急地收拾行李。

  說是行李,其實也沒什麼東西,無非一堆快要成繭的破布,一口勉強能用的鍋,一點過去的存糧。

  休整半夜,狗把人背在背上,嘴裡咬著那口鍋的提手,匆匆逃離了破廟。

  天地間風聲狂舞,除了茫茫的鵝毛大雪,上下一體的白色之外,別無他物。狗像一點鮮明的墨水,氤氳地流動在風雪的穹廬上,九如用凍僵的手,使勁攥住它結冰的皮毛。

  它沒有拋下我。

  他想。

  世界這麼空蕩蕩的,冷得叫人心慌,可是它畢竟沒有拋下我……它沒有。

  他們走走停停,九如病體脆弱,只好逃一陣,歇一陣。到了第三日的後半夜,山林無色,他們身後卻追逐著一片燃燒的閃光——成群結隊的人類追來了。

  九如的手在發抖,他當即抓住黑狗,急促道:「他們發現我們了!人實在太多……你把我扔下吧,你自己跑,我知道你可以跑得很快……你跑吧!」

  黑狗神情獰惡,它齜出獠牙,回身望著聲勢浩大的人類軍隊,轉過頭,它毫不猶豫,丟下鍋和僅剩的乾糧,扛著人就開始飛奔。

  追逐到了第四日的傍晚,得不到休整,九如的情況越發惡化,他咳嗽,咳血,渾身像開水燙過一樣通紅,而人類軍隊的距離則一直拉進,他們怒吼的「征討妖孽」的口號,同樣愈發清晰可辨。

  火把烏壓壓的,終於成片包圍了速度愈來愈慢的黑狗。亂箭飛射,它發出狂怒的咆哮,極力閃身躲避。

  「可憎妖孽!」

  「妖孽背後有個人!必是它的同夥!」

  「對準那個人,先把他射下來!」

  狗的咆哮變成了悲鳴,它不能讓亂箭擊中九如,唯有自己生受。它發狠狂奔,疾速撲殺了包圍圈最前方的將領,將他撕扯下馬,馬匹驚踏,一時擾亂了包圍圈,狗得以衝出重圍。

  「不能放過!」

  「殺了它,殺了他們!」

  身後喊殺震天,九如早已燒得神志不清了。黑狗看他一眼,知道此刻唯余兩個結局,要麼殺光這些窮追不捨的軍隊,要麼一起死在這裡,它的頭顱,皮毛,人的頭顱,都會被這些士兵帶回他們的都城,作為榮耀的證明。

  它做出決定,把人抖落下去。帶著身上零零落落的利箭,狗轉身面對衝鋒的軍隊,發出狂暴如雷霆的怒吼。

  九如趴在寒冷的雪地里,實際上,他已經感覺不到冷了,他的意識,感覺,甚至是神魂,似乎都在逐漸離他遠去。

  他耳邊的聲音同樣模糊,他聽到人的大喊,兵戈交接的聲響,聽到狗在咆哮,在痛苦地哀嚎,馬蹄急促慌亂地踐踏地面,濃郁的腥氣,便如刻在滲血龜甲上的讖言,從黃昏中朦朧地升起。

  「別……」他的眼角淌出眼淚,他實在想站起來喊些什麼,可是他真的沒力氣了,真的沒有了,「別打……」

  別打它,你們別打它。

  求求你們,不要打它。

  夤夜無聲,一切的衝突和戰爭,此時全結束了。

  狗渾身是血,站在鋪開一地的屍首當中,它瞎了許多隻眼睛,肚腹上插著五六根斷掉的長戟,腸子流了一地,可它還活著,還能動彈。

  它著急忙慌地吞掉一些屍體,好為自己恢復元氣,接著,它就走向人的方向。

  我身上插的這些杆子,很痛,它想,我贏了,我要讓人,讓人拔掉杆子。

  狗跌跌撞撞地來到人身邊,它用血肉模糊的鼻子拱著人的身體,不停舔著他的臉,手,心口。

  它呆住了。

  狗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像座凝固的大山。

  不知過去多久,它張開了自己的身體。

  仿佛一片打開的樹葉,它的皮肉裂解,露出如刀的肋骨,漆黑的內里,它用這張巨口,慢慢吞掉了人的軀殼。

  隨後,它拖著斷斷續續的血痕,穿過森林,穿過凍結的河流,穿過百里皚皚的雪地,穿過那些曾經開滿鮮花,飛著蝴蝶,擁有翠綠嫩葉的地方。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