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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跟前了,賀九如一邊對屍體瘋狂道歉,一邊拿下那些還能用的衣物,收集一大摞,再利用難以腐壞的骨殖,搭起個簡陋的床架。鋪好「床單」,他急急忙忙地往上頭躺好,勒令自己,不管不顧地閉目睡覺。

  他再度入夢。

  五瘟老祖果然不曾睡著,在非物質的世界,沒有巨蜈蚣的軀殼禁錮著賀九如的靈魂,他得以輕盈地攀上山巔,舉目遠眺,焦急地尋找殷不壽的靈魂。

  但凡他睡著,殷不壽總會跟著在夢境的世界裡出現,仿佛它一直就在那裡似的,而無相魔本來便無需睡眠。是以賀九如揣測,對於「無相魔」這麼特殊的個體而言,它是否不必通過心相的方式,就能穿行兩界?

  在一座大山的角落裡,賀九如驗證了自己的推論。

  他真的找到了那坨小小的黑點。

  賀九如歡天喜地,高興得差點掉眼淚了,連連大喊:「殷不瘦!殷不瘦!」

  太遠了,聽不到,他趕緊再喚醒一隻大鷹的靈魄,央求它帶自己飛到指定的方向。此時此刻,因為無相魔與五瘟老祖的多方大戰,地表的世界已然傷痕累累,瘡痍滿目。

  「殷不瘦!」賀九如心急火燎地鬆開鷹爪,滾落在夢境的地面,他朝殷不壽跑去,看到對方坐在一間洞窟里,正背對著他,不知在做什麼。而無相魔忽然聽見這熟悉的聲音,亦震動地一個轉頭。

  「殷……!」賀九如的呼喊斷在喉嚨里,他陡然頓住。

  殷不壽那張俊美無儔的新臉上,一道裂谷般的貫穿傷口穿透了它的面中,幾乎讓它的臉孔成為了錯位的兩半。並且它沒有手臂了,一隻都沒有了,唯餘一些扭動的觸鬚,徒勞地在那光禿禿的斷臂傷處上摸索,纏繞,試圖再生出一雙新的手臂。

  它坐在那裡,正在操縱觸鬚,縫合腹部上幾條又寬又長的裂口。乍見賀九如的靈體,它一下睜大眼睛,像是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殷不壽的斷臂截面上,慢慢伸出一隻漆黑的,麵條般的細細小手。

  「你……流血,」因為過度的震驚,它看起來十足呆愣,只是用那隻小手摸摸賀九如的臉,「衣服,亂糟糟。」

  作者有話說:

  賀九如:*流鼻血,渾身擦傷,蹣跚地尋找黑泥*五香饃,我好餓,你在哪裡啊?

  殷不壽:*斷了兩條胳膊,臉裂開,肚皮破了幾個大洞,仍然神采奕奕地尋找人類*我在這裡!不對,我不是五香饃!

  賀九如:*體力不支,昏倒了*

  殷不壽:*很久得不到回應,變得驚慌失措*等等,我是五香饃!我在這裡,我是五香饃!

  第233章 太平仙(二十三)

  泥巴的小手,觸感冰冰涼,滑溜溜,摩挲著賀九如腫脹紅熱的皮膚,擦到人中的位置,仿佛被殘留的血痕燒了一下,彈開到一邊。

  賀九如反應過來,倉促地擦了下鼻子。他愣愣地盯著殷不壽的傷口,伸出手去,想用指頭尖觸一觸斷臂的橫截面,卻始終不忍心碰下去。

  「你,你的胳膊怎麼成這樣兒了?」他啞聲問,「不是可以長回來嗎?」

  「砍掉太多次,」殷不壽說,「沒辦法,不是……無限。」

  賀九如問:「你不疼嗎?」

  殷不壽道:「你,哪裡來?」

  他們幾乎在同一時間開口,兩個問題重疊在一處,賀九如勉力笑了下,先道:「我是忽然想到的,離不開囚籠,我還可以入夢啊,只要那什麼老祖不睡著,牠的身體也困不住我。所以我就來找你了。」

  殷不壽還是有點呆呆的,它臉上的裂口內部流溢著焦油般漆黑的虹光,先說了聲:「哦。」

  然後再回答人的問題:「不疼,只要不是你,就不疼。」

  聞言,賀九如一時頗為動容……接著就立馬反應過來,難以置信道:「你的意思是只有我打你很疼是不是?」

  殷不壽連連點頭。

  賀九如氣惱,「咚」地敲在它腦門上。

  殷不壽吃痛,連忙搖頭。

  「……真是你,」回過神,無相魔驚奇地道,它就像失而復得了一個無法言喻的寶物,差不多是蹦起來的,「真是你!」

  「是我啦!」賀九如應該笑的,可看了它這副悽慘模樣,實在是笑不出來,「抓住我的手,如果我能帶你去我的夢,我就能把你帶到那什麼狗屁老祖的肚子裡。」

  殷不壽快快活活地伸手——十幾條游曳的黑麵條小爪子——緊緊地纏住了賀九如的手腕,手臂,腰腹,甚至是小腿。

  「哎呀。」賀九如嫌棄,啪啪啪拍掉那些多餘的,自己主動抓著一隻小手,牽著殷不壽往回走。

  人走在前頭,無相魔搖搖晃晃地跟在後頭,不用太敏銳的感官,它亦能覺察到,人的心情低低地沉著,像是浸在深水裡的太陽。

  他不高興了,為什麼?

  無相魔觀察著貨郎的狀態,他平日裡穿的衣服不見了,錢袋也不見了,這些亂七八糟拼湊起來的衣物,悉數散發著恐懼與死屍的氣味,露出來的肌膚也被蜈蚣的毒氣燎得紅腫。

  原來如此,那他心緒消沉,也是情理中事。

  它想了下,一邊走,一邊晃晃肚子。

  賀九如埋頭走在前頭,忽然在身後聽到一陣熟悉的響動,混合著撥浪鼓,零碎小物與金屬的碰撞聲。

  他疑惑地停下,轉身,見到殷不壽直勾勾的眼神。

  「什麼?」他問。

  殷不壽臉上沒有什麼表情,想來也是,臉都被切成兩半了,當然做不出表情來,但是它望著賀九如,又晃晃肚皮,搖出朦朧的碎響。

  「聽,」殷不壽說,「你的車。高興?」

  說著,它的本意就是逗人笑起來,於是再晃晃。

  賀九如張了張嘴,一時語塞。

  他明白了無相魔的意思,猝不及防的,一滴眼淚跳出眼眶,啪嗒地打下去。他吃驚地按住眼眶,然而卻擋不住這連綿滴落的淚水,在夢裡淋漓地淌了滿臉。

  賀九如不是個愛哭的人,打小的樂天派,哭過的次數一隻手就能數得過來。只是撐到這會兒,他也分不清自己是怎麼了。

  殷不壽揮舞著許多小手,不慎被一滴眼淚打中,又疼又燙,猶如一顆穿破雲層的,燃燒的星星,燒得無相魔連連閃躲。

  「你不要哭!」殷不壽慌道,「你哭得我痛了。」

  賀九如深吸一口氣,仿佛現在才找到了訴苦的對象,一股腦地哽咽道:「我新做的衣服,簪花,小鏡子,銀三事……還有錢袋——這幾年攢的錢啊,全沒了!」

  見他這樣說,殷不壽亦不由得惋惜起那些香香脆脆的銀錠子。見賀九如哭得厲害,他們又走得太慢,它遂用諸多小爪子把賀九如輕輕提起,綁在後背,自己則化作一條蜿蜒迅捷的大蟒,疾速穿行在夢境的世界中。

  人類傷悲於失去的眼淚撲簌簌地落在它的後頸和頭髮上,燒得它的皮陣陣發緊,燒得它心麻口焦,可還能怎麼辦呢?唯有受著了。

  殷不壽已經看到了那張簡陋不堪,骨頭堆成,正在緩緩融化的小床,也看到了床上躺著的人類肉身,這意味著它已經成功地穿行到了賀九如的夢裡。它越過大片蜈蚣狀的虛影,來到床邊,把人輕輕放下去。

  「我們到了。」殷不壽道,「你醒來,我出夢,不確定成功,要看機率。」

  賀九如吸吸鼻子:「總得試試看,不能坐著等死啊。」

  「嗯,」無相魔點頭,「如果不行,我再救你。」

  聽到這句話,賀九如抿住嘴唇,緩緩攥緊了那些漆黑的小爪子,突然小聲地道:「……不要拋下我。」

  停頓一下,他忐忑地補充道:「我是不會拋下你的,也請你不要拋下我。」

  他知道,自己這唐突的要求正是出自對孤獨的畏懼,完全可以被劃分到「自私」的範疇。他多麼害怕一個人孤零零地爛在妖物腹中,再難見到家中老父,絢麗多彩的大千世界。

  死之可怖,正正襯托出生之美好。可如今他被蜈蚣老祖抓在肚子裡,殷不壽則是自由的,哪怕它要明哲保身,隻身逃出這荒無人煙的重重大山,又是什麼難事呢?更何況,它已經為救他而損失慘痛,傷痕累累。

  殷不壽沉默片刻。

  我是邪魔,是世間的一切惡,活靈不該,更不能對我討要承諾。世人觀我,如觀阿鼻地獄,你期望我不要拋下你,是不是過於不自量力了?

  它低聲說:「好。」

  「不拋下。」

  得到了肯定的答覆,賀九如方才將一顆心放回肚子裡。他躺到床上,生魂附進軀殼,緩緩轉醒。

  眼前仍然是巨蜈蚣的肚子,仍然是屍山血海的景觀,賀九如雙手緊握,失魂落魄地坐起來,正如殷不壽所說,穿行到蜈蚣腹中的風險不小,能否成功,還要看天意。

  他呼吸著腐蝕性的空氣,焦急地在心中數著秒數。一分鐘過去,五分鐘過去,十分鐘跟著過去……除了血水翻湧的潮聲,四面里萬籟俱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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