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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晚,它無心琢磨著如何把人吞到肚子裡,而是蹲在溪邊,借著清澈的流水照著自己的皮相。為免玷污水流,第二天遭了人的嘆氣和說教,殷不壽特地跑到溪水下游,在那兒全神貫注地看。

  在人的審美里,它這樣的大約就叫丑,可是,什麼才算美呢?

  它又想起賀九如在陽光與微風下歡笑的模樣,不耐煩地抓抓胸口,直把那裡挖得皮開肉綻。

  如果「美」真的在無相魔這裡有了定數,那麼年輕的貨郎必定是美的,因為他實在叫它心煩意亂,輾轉不安。然而它又不能變成對方的模樣,這就是個大大的難題了……

  冥思苦想間,殷不壽抬起頭,它嗅到一點微薄的妖氛,從更下游的地方蔓延上來。

  它漠不關心地低下頭,它現在還不餓,不想吃東西。

  不過,它無心出手,對方卻逕自朝著它的方向過來了。狐火幽幽,幾團瑩瑩藍綠的火焰,照亮幽暗夜色,變出四五個艷麗明媚的狐妖,簇擁著中間容色妖異的雄狐。

  狐狸精……

  無相魔心中模糊地閃過一個概念。

  狐妖久負美色的盛名,這大約就是人類眼中的「美」罷?

  思及此處,它立刻沉默地站起來,將自己的身軀沒入周圍大樹的枝幹,只剩一張慘白尖長的可怖面容,殘留在樹皮上觀察。

  「大王,我們今天要去哪裡找樂子?」一隻小狐狸高興地笑道,「您帶我們來這等荒山野嶺,哪裡比得上繁華城市有趣?」

  當中的雄狐高大俊美,濃黑的長髮披散肩頭,不光唇色殷紅,連狹長的眼尾也掃著惑人的薄紅,尖耳更是佩著兩滴血也似的寶石長墜,含笑時眼波流轉,多情得叫人發酥。

  「你們懂什麼?」雄狐的聲線也是沙啞的,酥軟的,仿佛春日的茸茸花朵,恰到好處地搔過聽眾的耳廓,「我夜觀天象,望見一顆流星落在此方,就知道這裡必定來了個不得了的好東西,許是十世修行的善人也說不準……」

  聽見他的話,剩下的小狐狸全都嘰嘰喳喳地樂個不住。

  「大補的食材!」

  「他在哪兒?」

  「吃掉他!吃掉他!」

  幾團狐火快活地在林間打轉,朝著賀九如所在的位置掠去,卻冷不丁地撞上了一片黑咕隆咚的事物。

  「咦?」雄狐頓覺納悶,「什麼東西敢擋我的路?我……」

  殷不壽「啊嗚」一口,合上了幾乎可以囊括山崖的,無比巨大的嘴。

  狐妖,沒味道,不怎麼好吃。

  無相魔面無表情,咀嚼著這幾團狐火的滋味。

  但是皮囊,可以拿來用用。

  作者有話說:

  殷不壽:*像一隻絕對令人生畏,然而可憐巴巴的漆黑無毛貓*咪!*發出刺耳如老鴰的大叫*

  其他人:嘎!*被嚇死了*

  賀九如:*揮舞著木棒衝上去*誰欺負它?!你們沒有心嗎,怎麼能欺負這麼一個弱小無助的傻瓜!

  殷不壽:*眼淚汪汪*咪……*發出刺耳如老鴰的小叫*

  第229章 太平仙(十九)

  殷不壽嚼了半晌,把血肉吮淨,骨殖吸光,單獨吐出一張妖狐化形的人形皮囊,松松垮垮,水光淋漓地撲在地上。

  它用爪尖小心地揪住一角,扯起來審慎地細緻觀察。

  穿上這張皮,就能變得好看了嗎?

  心動不如行動,殷不壽當即化作一攤流動的污泥,咕嘟嘟地湧入皮囊,將它填充得立體飽滿。無相魔一一對應著面部的五官,調整眼珠和嘴巴的大小,削去多餘的頷骨和牙齒,確保這張皮能與它嚴絲合縫地長在一起……調來調去,只是身高體型不大匹配,除了臉之外,另外撐破了許多地方。

  最後,它趴在溪水邊,反覆地照著自己的新臉。

  只有臉,應該沒關係吧?

  殷不壽張開黝黑鋒利的爪子,按著自己面部的皮膚仔細查看。說實話,它並不能理解這個皮相有何等誘惑力,眼珠太小,嘴不夠大,囊括的牙齒不夠密,顏色太豐富,更多出個礙事的高鼻樑,以及大把礙事的長毛髮。

  ……只是,這張臉的構造與小貨郎很像,這麼一想,它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似乎還缺了什麼東西,殷不壽打量了半天,察覺出不對。

  它低下頭,剖開肚皮細細翻找,半晌過去,好不容易翻出一對尚未消化的,血紅寶石的長滴耳墜子,急忙舉起來,對著溪水笨拙地刺穿耳垂,掛嗒在兩邊。

  大功告成!

  這就和之前那個雄狐狸長得很像了,殷不壽左右甩頭,瞧著自己今晚的成果。它興沖沖地站起來,跑回賀九如的小帳篷旁邊,張開指頭,把人抓在手裡搖了搖。

  「醒,醒。」

  在和人的日常生活中,它早就發現了一個規律:只要它不想著吃人,傷人,那麼它可以在人類允許的限度內,將對方拿起來揉揉捏捏而不必遭打,但凡它動了一點垂涎的念頭,人的巴掌,總是要比天譴的雷劫來得更快。

  賀九如咂咂嘴巴,睡得香甜,不想醒。

  「看看,」殷不壽堅持不懈,繼續搖晃,「我有新臉,看看。」

  「哎呀……」賀九如咕噥,「煩呢,睡得正香……」

  「看看,你看看,」殷不壽開始王婆賣瓜,自賣自誇,「我好看。」

  賀九如被它騷擾得不行,更兼睡得迷迷瞪瞪,腦子不甚清醒,索性一把摟過來,把無相魔的頭按在胸前,結結實實地夾好。

  「不要鬧,」他口齒不清地說,「明天還得早起。」

  殷不壽猝不及防,被人抱在懷裡。這下不止是胸膛發癢了,它全身上下,以及剛得來的這幅新皮,統統癢得發顫,顫得心慌。

  我……我身上很燙!它驚駭地,亂七八糟地想,我的臉很燙,被他抓住的地方也燙得厲害,他要幹什麼?這是一種折磨方式嗎?他在折磨我嗎?

  它聽見人類的心臟在跳。

  人的心臟窩在一汪滾燙的熱血里,正強勁地在跳,猶如一窩啁啾鬆軟的幼鳥,蓬勃旺盛地鼓動,撞擊著胸口的骨頭,撞擊著它的耳朵。

  無相魔完全呆滯,它伏在人類身上,忘了美醜,忘了新臉,忘了它來的目的……也忘了它自己。

  賀九如呼呼熟睡,一覺睡到天大亮,方才朦朧地睜開雙眼。他打了個哈欠,想伸個懶腰,忽然感覺自己身上怎麼壓著個東西?

  賀九如的瞌睡即刻醒了一半兒,他連忙撐起手肘,發愣地盯著自己的肚子。

  ……不是,大哥,你誰?

  一覺醒來發現有個陌生人壓在自己身上,換了誰都得心驚肉跳上一陣子。賀九如張開嘴,急促地喊:「殷不瘦!殷不瘦!」

  在這裡殷不壽主要起到一個看門狗的作用,他原本是想喊個邪魔過來撐場子,誰料這個一頭栽在他肚皮上的「大哥」聞聲抬頭,馬上用眼神鎖定他,居然扯著嘴角,露出個生疏的笑模樣來。

  賀九如:「……」

  生平從未見過如此驚天動地之人!

  很多人常用「一副狐媚子相」來抨擊生得天然標緻的女人,賀九如往往聽見,便同時為女子和狐狸感到委屈。依他之見,一個人長得漂亮,只能說明她很有福分,而狐狸的眼睛細長,看起來會勾人魂魄,那也不是小動物故意要把器官生成這樣,用這樣一句話同時罵了兩個無辜的對象,也不知安的什麼壞心。

  然而眼前這個男的,的的確確就是「一副狐媚子相」。

  他的嘴唇沒有塗脂,卻比花朵還要紅潤,狹長上挑的眼尾宛如春風裡的柳枝,輕而易舉就捲起了撩人心湖的漣漪,眼角還暈著淡淡的薄紅,這便越發離譜,偏偏兩道眉毛生得濃黑鋒銳,因此只有俊美,不見輕浮。

  仔細一看,這傢伙的嘴角兩邊還分別點著兩粒紅痣,彎唇一笑,竟顯得媚氣十足,仿佛兩粒細細閃光的紅寶石,鑲在惑人的笑渦里。

  瘋了吧,怎麼長成這樣……

  「你看,」狐媚子矜持地張開完美的嘴唇,「新臉,我的。」

  賀九如還在恍惚中,聽得這個說話方式如此耳熟,不由怔住。

  等一下……這人的眼睛怎麼沒有光?

  從美色的直擊里掙脫出來,賀九如突然察覺到了這個奇怪的缺點。

  正常人的眼睛是能映出來光的,但眼前這個傢伙的眼睛卻漆黑一片,倒映不出任何光彩,再配上這張臉,便顯得異常魔魅——仿佛在這張人皮底下,有什麼別的東西在涌動。

  「我美嗎?」狐媚子追問,「我,不醜吧?」

  說了兩句話,他似乎再難支撐住這副穩定的姿態,他的口唇越發擴大,顴骨和下巴宛如加多了水的麵團,藕斷絲連,淅瀝瀝地直往下落,露出深不見底的口腔,腔孔中層層疊疊的利齒,以及蠕動的黑色長舌。

  賀九如:「…………」

  賀九如:「啊啊啊啊——!」

  驚艷美色瞬間變成驚悚怪談,受驚的貨郎一拳揮出,成功將毫無防備,急切等待人類誇讚的無相魔用力打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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