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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村里傳來了一聲黃亮亮的牛叫,柳根、楊根就一起猛地開口說,我們騎牛吧。

  司馬森說,大人回來要打哩。

  杜柱說,重成親生娃吧?

  藍五十說,不成啦,都成親過幾次啦。

  司馬林說,還沒有埋過死人哩,埋一次死人吧。

  於是孩娃們砰的一聲靜下來,彼此相望著,一世界都鴉雀無聲了。到沉默得不能再沉默下去時,司馬木說埋就埋呀,埋誰哩、又都相互望一陣,目光浠浠瀝瀝落到了司馬藍的身上去,似乎等著司馬藍說埋誰也就埋了誰。司馬藍想了一會道,我當村長,埋我吧。然後就做起出殯送葬的遊戲了。很快有人從家裡扛來了鐵杴、鋤頭和钁頭,問墓坑挖在哪?司馬藍說挖到村前溝里去,大人們回來了看不見。司馬森就領著杜樁幾個有力氣的孩娃扛著家什充當土工到溝底挖墓了。司馬虎回家抱來了一堆舊的孝衣和孝帽,說哥,都是誰穿呀。司馬藍說比我年齡大的不用穿,比我小的都穿呀。說誰穿全孝呢?司馬藍說四十是我媳婦哩,該四十披麻戴孝嘛。四十就望著姐姐五十和六十,見五十、六十沒說啥,就歡笑吟吟地把那一套麻片孝衣穿在身上了。這當兒柳根、楊根充當槓夫,不知從誰家摘了一扇門板抬來了,司馬鹿把剛才藍百歲撒的紙錢撿來了。藍五十把插了三柱燃香的一個香爐抱來了。藍三九把一根干柳棍做為幡拿來了。該有有的也就都有了。一應齊全了。葬禮便隆隆重重開始了。司馬藍學著大人的腔調喚──裝殮──他自己便躺在了那塊黑漆剝落的門板上──蓋棺──司馬林和司馬木便學著蓋棺釘釘的模樣,在那門板周圍用石頭敲打著,嘴裡還如大人們一樣說──藍弟,北蓋棺了,你躲釘,這釘在東呢。司馬藍便身子朝西翻了翻。到西邊敲打時,又說藍弟,在西邊釘釘哩,你朝東躲躲。司馬藍便把身子往東挪了挪。蓋棺完了,司馬藍躺在門板上,對著天空喚──出殯──司馬虎便蹲在一棵樹下把一顆紙炮點響了。

  叭地一聲炸鳴,司馬林、司馬木、藍柳根、藍楊根便抬著門板的四角,把司馬藍抬在半空了。藍家的姐妹們,孝帽、孝衣也都穿好了,鹿和虎也都全白大孝了,最後是一聲起殯的高喚,這另外一支葬喪的隊伍也就開始穿街而過了。太陽已近平南,溫暖在村里融融地流著,司馬藍躺在半空中,他忽然感到自己長高了,離日頭近多了。日光從他的眼皮上擦過去,他渾身都有浮淺吱吱的愜意在響著。

  天空的白雲一團一團,被日頭照成了金黃色,榆樹、桐樹、椿樹、槐樹的枝丫掠著他的頭項朝後走過去。那枝丫上的麻雀、喜鵲和落在皂角樹上的老鴉的叫聲,像雨點一樣打在門板上,發出嚦嚦啪啪的響聲來。柳根、楊根的個頭大,他們抬在門板前,哥哥林、木是侏儒,抬在門板後,他躺在那門板上像躺在一面朝陽的山坡上。各家的大門都關了,村胡同如一條河道樣把他們夾在河床上。身後藍四十的麻孝肥肥大大,她得把孝衣擼起來半夾半拿才能跟著門板走。她一邊走著一邊回頭看,臉上粉紅的笑容紅彤彤地映在日光里,偶而如媳婦送葬樣的哭聲,又甜又嫩,像是一聲歌。夾在那哭聲中的和姐姐五十、六十妹妹三九們的笑,宛若拋在半空晶晶瑩瑩白裡透紅的亮珠子。出殯的隊伍,從一條村街進入另一條村街時,有兩條秋天出生的小狗搖頭擺尾地跟在隊伍後,司馬藍躺在門板上,聽到那狗搖尾把的聲音如蒿糙在風中抽打著,有一股怪味在飄散。一家一家的房檐連在一起成了一條直線,像一條繃緊的糙繩朝著出殯隊伍的身後抽。樹木也都慢慢倒退了。碾盤變得和圓圓烙餅一樣小。楊根、柳根家門前的羊圈,像扎在那兒的雞籠子。他扭頭朝自己家裡望一下,從這條胡同fèng里看見越來越遠那熟悉的院落如漂在水面的一蓬枯白的糙。他有些瞌睡了,昨夜通宵守靈,今早天不亮起床看大人們行的出殯禮,眼下日光從眼皮上撫過去,像一雙暖手把他的上眼皮朝著下眼皮上合。他聽見三哥司馬木在說,到村頭了,咋不摔瓦盆?接著就有人把一個瓦片象徵著摔在石頭上。濺在門板上的一粒碎瓦從他的發梢飛走了。他又聽見了溝底大哥司馬森們在挖著墓坑爭吵著,仿佛是因為地勢挖不下一個墓。為墓坑大小長長短短地吵。忽然他想咯咯笑一下,躺在做了棺村的門板上,如坐轎一樣悠悠閃閃的舒服哩。他有些後悔這齣殯送葬的遊戲做晚了。他想以後天天都做出殯的遊戲該多好,每一次都死了躺在門板上,讓三姓村從身子兩邊如搬遷走了一樣退去,讓村這頭的老槐漸漸走過來,讓藍家姐妹那和笑著一樣白嫩嫩的哭聲無遮無攔地朝著村外飛。柳根、楊根從臉上擦把汗,一甩手汗就打在門板上,司馬藍感到他身下的門板被彈了幾指頭,腰上麻蘇蘇的癢。挖墓的撂土聲濕淋淋地越響越近了。村落越來越小了,像一蓬枯乾的糙樣被風吹走了。誰家的房梁橫在殘牆上。雞窩、牛棚、羊圈都被折掉了。找不到家的花狗,臥在倒塌的院牆下,不知道村落去哪了。村落里靜得日光落地就如水潑在房前一樣嘩嘩響。司馬藍真的是愈發的瞌睡了,睜不開眼睛了。

  世界又回到了原初的模樣兒。

  門檻越發地高起來。水缸變得和池塘一樣大。連哥哥森、林、木也和巨人一樣了。雨滴從房檐上落下來,響得如石頭從山上滾下去。時光一如從西流向東的水。許多死人重又活過來,成過親的男人正在拿著妹妹換媳婦。墳地回到了莊稼地。生楊根、柳根的羊水叮叮噹噹從他們家床上流下來,流出裡屋,流入正間,從梨木門坎兒的fèng里流出來,在院落里開出一兩條小溪流到村街上。村落里到處都是過夜的茶色羊水味,漫天彌地,蒼茫無邊。各家床前一年到頭都有乾乾濕濕的孕育血。杜柏和竹翠回到娘的身上無影無蹤了。藍四十、藍三九也都無蹤無影了。鹿弟虎弟不見了。姑姑司馬桃花懷著三幾個月的杜柏在村里走來走去。村長提著他的兜鑷子、鉗子和紫藥水,胳膊彎里夾著本藥書,從這一家出來又到那一家。母親從自家剛種的八分油菜地里扛著肚子走回來,到村頭的老槐樹下就坐下不走了。她的肚子疼了,汗從額門上雨樣落下來。司馬藍在母親唇紅子宮口,被半溫半熱的羊水浸泡著,渾身上下被捆著一模樣,他聽見從村街上湧來的腳步如般槳在水面拍打著,聽見鑷子和鉗子、剪子、玻璃瓶在一個兜里碰碰撞撞,打得死去活來。聽見钁頭在遙遠的墳地的刨坑聲,像拳頭擂在鼓上,咚咚中有柔柔硬硬的骨肉感。聽見母親細潤悅耳的哎喲,宛若誰在把綢布撕成布條兒。羊水就像隔夜的濃茶又加了溫開水,不冷也不熱。司馬藍把頭從那羊水中浮出來,在子宮的門口抬起頭,可眼睛似乎被一張半紅半白的濕布蒙住了,模模糊糊看見有三個狗兒般的男娃從哪兒跑來拉住母親的手。過一會眼前的腳脖就和樹林一樣密,粗粗細細,有黃有白、有紅有黑,和一片雜林一模樣。他看不見人的臉。他聽見有人說,司馬笑笑呢?

  ──還在和藍百歲一塊挖墓呢。

  ──快去跟他說,他媳婦要產在街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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