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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活過四十歲的把手舉起來,

  孩娃們有前有後地都把後舉在了半空里。

  ──想活過五十的把手舉起來,

  所有的手又都舉在了半空里。

  ──想活過八十的把手舉起來,

  男娃女娃把手舉得更高了,身子像吊在半空里。

  ──想活到百歲的把手舉起來,

  有孩娃突然從地上站起來,把兩隻胳膊同時舉將起來了。緊隨著,男娃女娃就都哐哐咚咚搶著站起來,所有的胳膊都如樹木在空中高擎著,每個孩娃的襖袖都朝上下脫滑著。日光暖暖亮亮,又cháocháo潤潤,那溝里就像蓄了一溝溫熱的水,每個孩娃露出的胳膊都如煮在水裡的紅白蘿蔔了。有風從溝口輕輕慢慢吹過來,麻雀在那風中飛著時,有羽毛光閃閃地脫下飄來了。司馬藍有些激動起來,他為大家都想活過百歲感到有一丁點責任哩,感到了心裡有些東西沉沉重重壓下來,他想他一定要讓大家活過一百歲,不讓大家活到百歲他就辜負大家的期望了。他把落在臉上的羽毛撿下來,捏在手裡說,我長大就要當這村裡的村長了,就有法兒讓大家活到一百歲。這時候,胳膊舉酸了的藍楊根泄氣氣地盯著司馬藍,說那我等不到你當村長就得喉病呢?

  司馬藍啞然無聲了。

  有許多胳膊都從空中塌下來。

  司馬藍看著那一片倒塌的小胳膊,猛然心裡一動,冷丁兒說都成親了,都有家了,都親嘴兒吧。

  所有的目光就惡狠狠冰白亮亮地打過來,一條溝都成了目光的砰啪聲。

  他說,你們不想親嘴呀,成親合鋪就是為了親嘴呀。

  孩娃們不言不笑,很認真地盯著他,然那冷白的目光卻被他說的親嘴的溫暖溶化了。

  司馬藍說,都親呀,男人親一個嘴能多活一歲,女人生個娃兒能多活十歲,家家的大人都這樣說,要不咋就每夜裡男人都親女人的嘴,女人生娃疼死疼活,卻生了一個還想生一個。

  孩娃們似乎被他說服了。

  藍柳根問,是真親?

  司馬藍說,真親哩。

  藍柳根說,你先親。

  司馬藍就在竹翠的臉上叭嘰親一下,竹翠咯咯笑了笑。他又在四十的臉上親一下,四十也暈紅了小臉笑了笑。於是,孩娃們的愛情就從天而降了,親吻就在這溝里開始了。女娃們都如母親一樣仰躺著,男娃們就都如父親一樣爬在女娃的身子上。日頭已高縣溝頂,熱暖蒸在溝里。風停了,空氣中有一股被他們踢蹬醒了的紅土味,濃濃烈烈地沉浮在地面上。村落里奇靜無比,女人們的說話聲,有枝有葉地傳過來。一個說,他們這一次去賣皮日子女長喲,一個算了算,說六天啦,也該回來了。那個就又說,也許生意不好哩,正巧沒有燒傷補皮的。腳步聲就從孩娃們的頭頂過去了。孩娃們一邊親吻著,一邊查著數。有女娃說,你把我的嘴都親疼了,男娃說我親一下就能多活一歲哩,接下就是三十五、三十六的查數聲。懸崖上有烏鴉盤旋著,黑色叫聲嘎聲瓦片一樣落下來。被烏鴉登落的沙土,從崖壁泉水一樣流進躺在地上的女孩娃的頭髮上和脖子裡,她就說土流進我的脖子了,男孩娃就極溫存地去她脖子把土粒沙子找出來。女娃就說,你的手好涼呀,讓我給你暖暖吧。男娃就把手塞進她的腋下或襖里。一片女娃忍不住笑起來,那笑聲仿佛一片豆粒撒在日光里。男孩們叭嘰──四十,叭嘰──四十一的親吻和查數的聲音,像干烈的一根根糙棒點了火,把一條溝都染得紅紅彤彤了。半空里唾星如雨,地面上親吻飛濺,空氣中瀰漫的孩娃們溫暖和香甜,像秋熟在山野的香味一樣兒,半紅半金地鋪天又蓋地。司馬藍爬在糙叢里,他們的左側是竹翠,右側是四十,她們都仰著身子,把眼睛眯起來。日光把她們的臉照得統體透亮,像臉上貼了一張薄而紅潤的紙。他左邊親了幾下,右邊親了幾下,就忽然停嘴不親了。他發現他表妹竹翠穿著齊整,人卻瘦得仿佛這季節里的干茅糙,臉形扁扁長長,而嘴辱卻肉肉軟軟,親一下都把他的嘴唇彈回來。右邊的四十臉雖圓圓嘟嘟,如剛生出的蘋果一樣兒,嘴唇卻幾分單薄,親她的嘴唇時,卻像親在冰涼的一根濕布條上,。他扭頭盯著竹翠看一會,又扭頭盯著四十看一會。竹翠說,你不親我了?司馬藍說,我歇一會嘴,竹翠說,表哥,你長大真的娶我嗎?司馬藍說,娶就娶。竹翠說,那你得給我一樣訂親禮物呀。司馬藍想了想,伸開手,剛才捉住的那根灰白里夾有黑紅的雀毛,在他手裡被不知啥時出的手汗濕透了,他把那雀毛理了理,插在了表妹的頭髮上。竹翠就仰躺在日光里默笑了,翻來覆去把那根雀毛拔下又插上,插上又拔下,無邊無際地快樂著。而這邊的四十看著那情景,臉上掠過一層薄暗,淚就流了出來。

  司馬藍說,你哭了,

  藍四十坐起來,說你還是對你表妹好。

  竹翠也跟著坐起來,力直氣壯說我是正房呀。

  司馬藍就對四十說,我也對你好。我長大要當村長哩,要娶兩個媳婦哩,頭天娶竹翠,第二天就娶你。說著,司馬藍從他貼胸的襖兜里,摸出一塊新紅布,打開來裡邊又露出一塊新藍布,藍布里包了一塊退色的門聯紙,那紙上的對聯墨字黑得和新寫的一模樣。就在那墨亮里,包著寸長微彎的一根白鬍子,日光里,鬍子銀銀閃閃,墨跡黑黑亮亮,有一絲刺眼的白光從四十的臉上晃過去。司馬藍的手一動,那白光一閃即失後有淡薄一層白色的熾熱留在她的臉上了。天呀,四十望著司馬藍的手,驚驚嗲嗲說,夏天時樑上那老漢掉的那根鬍子你還藏著啊。

  他說我做夢誰有這鬍子誰就能活過四十哩。她說那你就送給我吧藍哥哥,送給我等我出嫁時我就不要你閃家的彩禮了。司馬藍就把那鬍子又一層一層包起來,親手往她襖的裡邊塞。她說我的襖里沒兜呀,他的手就在她的胸口停下了。可她忽然又說,兜在裡邊呢,他很快活地笑了笑,說你的咪咪豆兒真小呀,她說等我長大就大了。他們也就相互一望又都笑了笑。

  日頭已移到了正溝頂,孩娃們的親吻依然熱烈洪亮,在溝里響得像盛夏小麥地炸開的麥殼兒,香味甜味在那炸烈中蔓延不止。身後崖上的村子裡,腳步聲慢慢悠悠,遠至近地傳過來。身前溝口的田地,表苗被太陽曬熱後,挺直麥葉的撐腰聲,細綠一片,由近至遠,像柳絮楊花朝溝的那邊飄過去。有女孩娃在男娃身下,叫著說我的腰疼了,我的腰疼了,男孩娃卻不理不睬,一個勁兒地親著嘴兒查著數。他的數兒已經數到了一百一十多。這時候頭頂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了,近到了仿佛就踩在孩娃的發稍上,就從頭上跌落下來了男人的喚話聲。

  ──喂,見孩娃們去哪了?咋就一晌沒影兒。

  溝里的親吻聲哐地下黑黑沉沉了。

  從村西傳來了女人的答

  ──沒見喲,我也在到處找我家的一群妮子哩。

  這一問一答的是村長杜桑和藍四十的母親杜梅梅。他們問答完了,腳步聲也跟著由近至遠地飄走了,像白色的花朵一樣無聲無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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