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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馬藍在糙鋪一邊,心裡一陣寒冷的疼痛,感到一股涼氣從他的骨髓中迅速地流過去。抬起頭,他看見三個哥哥的哭聲戛然中斷了,他們的臉色忽然白起來,驚懼像霜樣浮在那三張大人似的老相臉兒上。

  司馬鹿抱著母親的腿。

  司馬虎趴在糙鋪的凳腿下,追著一個跑著的蜘蜘,要往嘴裡吃。

  又傳來一聲冰冷的咯嘎聲,小叔的另一支胳膊也順在他身邊。

  左腿,咯咯嘎嘎──伸平了。

  右腿,咯咯嘎嘎──伸平了。

  肩膀,咯咯嘎嘎──躺平了。

  脖子,咯咯嘎嘎──彎著枕上枕頭了。

  這當兒母親拿了一方白織布,像蒸饃布樣走過來,遞給藍百歲,說讓孩娃們來最後看一眼,就把弟的臉給蓋上吧,蓋棺再看會嚇著孩娃們。

  司馬藍就是從這個當兒明白了死是怎麼一回事。那時候落日淺紅,院落里樹葉在旋著飄落,父親、母親和村人們站在糙鋪邊,讓他們從老大司馬林開始,依次從小叔的死屍面前走過去。輪到他時,他走到糙鋪前,從糙鋪上伸出的谷糙嘩啦一下掛了他的手,有一股黑冷的氣息,就從小叔的身上傳到他的手裡了。他感到他手裡捏了兩把冰冷的水,扭了一下頭,那張死人的臉便砰的一聲撞進了他眼裡。小叔臉上幾天前還有的紅潤鮮活不見了,留在人世的是一臉冷硬的菜青色,菜青里有一層凸凸凹凹的黑,就像薄亮的菜葉貼在黑色的土地上。小叔的鼻子微微的歪斜著,右嘴角如被繩牽了,吊掛在右半臉的眼角下。司馬藍不知道他為啥死了會成這幅模樣兒,十年後父親死了時,他才明白小叔死時,喉嚨一定撕心裂肺地疼,疼得臉都扭曲變形了。那時候他被小叔的惡像驚住了,站在糙鋪前,一動不動,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我會死嗎?我死了也是這樣嗎?直到他身後兩歲的弟弟司馬虎推了他一把,他才從驚恐中醒過來,又往前走了一步,走過小叔的屍體時,驚叫一聲,便嚇得癱在地上了。

  是小叔的死屍拉了他的手。

  因為藍百歲扭著小叔的胳膊給小叔換穿壽衣時,藍百歲的膝蓋把小叔的胳膊肘兒頂曲了。小叔壽袖外的青手指就如椿樹枝樣勾起來,司馬藍從他一側走過去,他的勾指就抓了司馬藍半松半緊的拳頭兒。司馬藍感到右手的中指被小叔拉住了,寒氣又一次襲遍他全身,連他小小脈管里的血流都在轉瞬之間閘下來。他聲嘶力竭地叫了一聲娘,脆白的喚聲如折斷的樹枝樣,咯咯嚓嚓顫抖著,轟一下就把一個屋子填滿了,然後他就像一粒石子樣倒在了娘的懷裡。

  當司馬藍從娘的懷裡醒過來,已是落日淨盡,村落里布滿了黃昏的顏色。空氣中瀰漫著糙香的氣味,小叔的糙鋪已經被抬在了院外的空地上。不知從哪年開始,那空地就是三性村東半村人靈棚的專用地,東村人死了都在那兒搭靈棚,村西人死人都在村西牛棚前的空地搭靈棚。哭聲像旱天的河一樣斷下來。司馬藍偎在娘的懷裡,他感到娘的懷裡又暖又熱,強烈的奶腥氣,熏得他喉嚨仿佛有干香的稻糙在抽來抽去。他掙了一下身子,母親的喜悅便掛在臉上了。

  他醒了,母親大聲地喚,他醒了。

  叫他先吃飯,父親說,先喝一口水。

  司馬藍聽到了一股輕柔細膩的喃喃聲,這時忽然大起來,像虛軟的棉花繩樣從他的耳邊抽過去。他努力把自己的眼睛睜大些,看見屋子裡擠滿了人,藍家的七個女兒都在界牆下,她們的母親梅梅披頭散髮,跪在屋中央,面前燒了三灶香,手裡拿了一把牛尾巴似的棕刷子,在空中邊舞邊唱。他聽不清她的唱詞兒,可他明了她是正在乞求他的魂兒趕快回到他身上,並且永遠也不再離開。他還聽見她在乞求中,不斷地怒罵他的小叔子,說小叔無情無意,自己離世走了,還要拉上自己的親侄兒。

  司馬藍有些感激這位幾年前曾餵過他奶水的女人,並且給他起了名字,叫司馬藍。他轉了一下眼珠,看見原來躺放小叔死屍的地方,坐著、蹲著村裡的男人們,他們的說話聲,像他們吸吐的煙霧緩緩流過來。

  父親說,今兒那老漢也說人家是成年累月吃油菜。

  藍百歲說,吃油菜就行了?

  村長杜拐子說,我喉嚨疼了,活不了幾天啦,藥書上都說沒法兒,還是讓女人多生孩娃,讓孩娃們從小多陪死人吧。村長說到這兒,用手在喉里掏了一下,咳出一口帶血的痰接著道,我死了停死半月,讓全村十歲往下的男女娃兒都去陪夜,從小就讓他們明白死就死了,就和燈滅了一樣,沒啥了得的事情,別一輩子活在世上,對死驚驚怕怕。就都一片沉默了。

  司馬藍聽見了從那沉默中擠出了一絲哭聲,把頭往娘的懷外伸了伸,看見杜梅梅不再喃喃下神了,她的七個閨女也都不再看她了。屋子裡所有的目光都在盯著村長嘴裡說出的話,像盯著飄飛的柳絮一樣兒,就都看見,姑姑司馬桃花,在他男人杜岩的身後蹲著,一天胳膊攔了女兒竹翠,另一隻胳膊攔了孩娃杜柏,淒婉的哭聲,像房檐上滴滴嗒嗒落下的秋雨水。

  第四十八章

  閻連科

  冬天如期而至。

  有天夜裡,村長讓他的兒媳司馬桃花和兒子村松不停地把村里男人往他床前叫。每進去一個男人,在他床邊站蒼蠅蚊子那麼一點功夫,就都出來了。進去的臉上平平靜靜,出來時都淚水汪洋。問說了啥?答還是那事兒。男人們在杜家院裡擦肩而過時,這麼兩句話,就都明白村長的喉病加重了,多則三五個月,少則十天半月,也就要離開人世了。於是,在初冬的那個夜裡,女人們不知道村長給男人們一一說了啥,男人們回到家,先在床上靜默悄息地躺一陣,然後冷丁兒就從床上坐起,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行起了房事來。

  初冬的寒氣里還夾雜有秋末最後的黃香。玉蜀杆都靠在房前屋後,未及乾枯奶的氣息和掛在檐下、樹上的金黃的玉蜀黍的味兒從門fèng叮咚著擠進屋裡,醒著的村人們,都聞到了那半cháo半曖的淺黃色氣息。村街上夜深人靜,飄零的枯葉聲如更鳴一樣響亮。司馬藍不知家裡發生了什麼事,他一覺醒來,發現自己不在了原來的床上。原本他同虎、鹿與母親是睡在東屋床上的,可他翻了身用手去摸母親的袋奶時,卻摸著了哥哥司馬森那和石頭一樣的頭。

  他睜開了眼。

  他發現他們弟兄六個像一排蘿蔔順在西屋床上,用一條被子蓋著,而父親卻不在西屋時,司馬藍的心莫名地跳起來,身上的狂熱,把血管煮得四處崩裂,仿佛立馬會把黑的屋子濺染浸yín成一方紅池子。他懾手懾腳下了床,耳朵豎起來,往正間堂屋走了一步,聽到東屋的床鋪哭哭泣泣,干床腿在床板下面壓著嗓子叫。

  於是不祥的預感籠罩了他全身,汗水轟一下把他淹沒了。他知道有一件事情已經發生了,正在進行著。他不明白了到底是一件啥事,但他朦朧明洞,那是父親欺負母親,母親又甘願受欺的事。床鋪乾裂的嘶叫,像刀子破開的毛竹,時斷時續的叫聲中,隱藏了父母那急促的喘息。司馬藍聞到了從那喘息中傳來的渾汗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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