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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猶豫了一會,嘆了口氣,先出了候車室。我想還是讓他在這個骯髒的地方再睡一會,等我找好住處再來叫他吧。今晚,我要讓他和我住在一起。他大概是不想掏住宿費才在那裡湊合的。我在F市委招待所包了一個兩張床位的房間,把東西放好,連臉也沒擦一把,就又急匆匆地來到了火車站。

  五叔仍然睡在候車室的門口,似乎連動沒動一下。

  我在他旁邊蹲下,輕聲喚他:「五叔!五叔!」

  他一動也不動。我又一邊叫他,一邊用手掀他汗淋淋的身體。

  他慢慢地睜開眼,似乎竭力要弄清楚他在什麼地方?而眼前又發生了什麼事?在一剎那間,他認出了我。

  五叔一下坐起來,叫了一聲:「君娃?」

  我對他點點頭。他先害臊地兩把將衣服裹在赤身裸體上,把枕在頭下的兩隻鞋穿在腳上,說:「做夢也想不到在這裡碰見你……」他的眼裡似乎閃動著淚水,親熱地用汗涔涔的手抓住了我的手。他顯然相當激動,像在外國碰見我一樣。

  我在他身邊的一塊半截磚頭上坐下來,部他:「你在這兒幹啥哩?」他不知為什麼,臉一下子通紅,說:「唉,跑一點小生意……」「給集體還是給你?」「集體?還有集體嗎?集體早散夥了!單幹了!資本主義了!」他頃刻間變得惱怒了。

  這個頑固的人,他仍然是他那老一套!

  「那你跑出來,地怎種呀?」我問他。

  「我沒心思走資本主義道路!地讓我那個二流子小胡弄著,我出來跑點生意。新政策不是號召讓做生意嗎?」他有點嘲弄地說。「你做什麼生意哩?」「零七碎八…」他顯然不想說他幹什麼。我不願再打問了。這是屬於別人的私事,再問也許不合適。可是我隱約地覺得,這個「堅持走社會主義道路」的人,他的「生意」有點非社會主義的味道。但我不是公安局的,無權追究這些,何況他地我的五叔。「你又到什麼地方記錄去呀?」了問我。

  我告訴他我就到這個地方來的,再不走了。

  我問他到什麼地方去,他說他明天一早就坐火車去省城呀。我馬上對他說,我已經包好了一間房子,也有床位,讓他今晚跟我去住。「我怕誤了火車的鐘頭。」他說。

  「不怕,招待所離火車站不遠,幾分鐘就到了,誤下了車。咱們住在一塊,還可以拉拉家常話。」

  他同意了,拿起了身邊那個落滿塵土的黑人造革皮包,和我一同出了候車室。我把他先領到火車站附近的一個食堂里,要了些菜、饃、啤酒和汽水。五叔喝不慣啤酒,說像些馬尿。我就又給他買民幾兩白酒。幾杯酒下肚,他就有點醉意了。瞪著一雙微微發紅的眼睛,對我說:「你是個記者,好好把咱農村的情況記錄下來,給中央和胡耀邦總書反映上去!就說資本主義完全復辟了!」

  我又記起了上次在我們縣車站附近食堂里的情景,那時他在飯桌上就說這些話,現在還在說。我同時也想丐了多年前在學校院子裡的賽詩會,想起了他在公社會議室的發言和菜市場的表演,也想起了大隊飼院裡那次騷亂……我又看看此刻桌子對面那又醉意朦朧的眼睛,感到心情帝重而痛苦。不正常的時代造就了這樣一種不正常的人,而且還是黨的一個基層組織的領導幹部。這樣的人本應該早被撤換下來了,可他仍然占據著領導地位。我們的改革首先正是應該針對這樣一些人的,而不幸的是,眼下有些地方往往正是由這樣一些人在領導著我們的改革。比如說F市吧,前幾年正是由幾個對抗中央政策的人在領導著一個幾百人口的地區。這些人當然要比五叔高明多了。他們採取的是在口頭上擁護新政策,而在實際工作中頑固對抗的方法,他們在會議上一口一個要堅決貫徹中央精神,而在私下裡,在和老婆睡覺的時候,在和心腹們下棋打撲克牌的時候,卻用一種嘲弄的口氣譏諷所有的改革。我國新時期社會改革的最大困難就在這裡。

  吃罷飯,我攙扶著五叔,來到市招待所的房間裡。

  五叔脫掉外衣,躺在涼蓆上,一口一口地長嘆氣,對我說:「唉,君娃,你五叔現在活得不像個人了……」

  我不知該說什麼。他直瞪瞪地望著房頂的天花板,嘆著氣說:「以前,我張志高是個什麼世事?常是站在人面前的人嘛!工作常是先進,給張家堡掙了一牆的獎狀和錦旗。公社和縣上的領導誰不看重我張志高?參觀大寨,到地區和省里開先進會,哪一回能少了我張志高?想當年,常是坐『主席台』的人嘛!可是而今呢?卻像一個要飯吃的一樣,流落到了這等地步!……哎,你不知道,以前我參觀開會路過這些地方,都像上賓一樣住在帶澡堂子的賓館裡,可如今躺在候車室的地板上,連條狗都不如……」他說完,一下子翻身趴在涼蓆上,竟然嗚嗚咽咽地哭起來了。我慌忙勸解他,但他一句話也不說,只是嗚咽著。

  這哭聲強烈地震撼了我的心。

  我無法安慰他,也說不出來什麼同情話,於是就從房間裡走出來。讓五叔一個人在房子裡靜靜地哭一會吧!我無法同情他,但我憐憫他。直到現在,他還不明白他的悲劇。是的,這不僅是他的悲劇,也是一個時代的悲劇。正是一個悲劇的時代造成了這樣一個悲劇性的人物。實際上,在我們的生活中,有多少個五叔一樣的人物啊!歷史往往就是這樣:一個悲劇性的時代結束了,但那些悲劇性的人物並沒有結束自己的悲劇。我在招待所的院子裡長久地徘徊著

  此刻,沸騰了一天的F市安靜了下來。城市的燈火先後熄滅了一些,夜空中的星星卻更繁密,更明亮了。晚風習習地從遠方的山峽中吹過來,驅散了城市上空的熱氣,使人感到一種說出的慡快。等我回到房間後,看見五叔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睡著了。

  我默默地坐在床沿上,點燃一支煙,靜靜地看著熟睡的五叔。我固執地在他的留有淚跡的臉上,尋找我在童年時所熟悉的一些特徵。我長久地看著睡夢中的五叔,兩滴淚水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湧出了我的眼睛,從燙的臉頰上滑落了下來,耳邊似乎隱約地又傳來了那久遠年間的叮叮咣咣的土三弦聲…… 我去拘留所看罷五叔二十多天後的一個早晨,五叔突然來到了我的家裡。他神色有些沮喪,但因為從拘留所放出來又有些高興。她的身體和精力明顯地衰弱了,甚至顯出某種老態;多時沒刮剃的胡茬亂蓬蓬地在皺紋臉圍了一大圈。

  我高興地問地:「放出來了?」

  他百感交集地用手指頭揩去眼角的兩顆淚珠,說:「放出來了。判了個免於刑事處分……」

  我和我愛人立刻忙著給他炒了許多菜,招待他吃飯。我們都留分在我們家多歇息幾天。

  五叔說他不準備住了,已經買好了明天回老家的長途汽車票。當天晚上,他就在我們住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我送他去長途汽車站。一路上,他不說其它,只是反覆感嘆說:「唉,真丟人!以後我再怎領導張家堡大隊的工作呀……」得了吧,五叔!你怎麼還能領導張家堡的工作呢?你自己首先應該回到土地上老老實實地勞動,用汗水好好洗刷一下你自己,你身上積起來的污垢已經太多了。

  我懷著一種極其悲哀的心情,一直目送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長途汽車站檢票口的後面。

  當我轉身走上寬闊的街道時,曙色已經染紅了東方的地平線,城市從睡夢中醒來,到處都是沸騰的聲響——新的一天又開始了。我走在上早班的人流里,心頭猛地打起了一個熱浪——

  因為我從五叔們的衰敗中,看見中國正挺起朝氣蓬勃的胸膛走向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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