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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少爺們兒……陶成大叔終於嘶啞著嗓子說話了。鄉親們,咱陶莊出了這麼大的事兒,大夥心裡都難受,可咱不能光抹著淚花子來安葬咱的親人。咱陶莊祖祖輩輩都受窮,年年頂著個窮帽子。咱的娃娃一生下就落在野菜窩窩裡,讓人看著從心裡痛啊!他們……他抬手指著那一片新墳,顫顫地說,他們挖河是為了讓咱大夥往後能過上好日子……他們……淚水洶湧地奔瀉在陶成大叔的面頰上,他用巴掌抹了一下,又說,鄉親們,咱可都是有骨氣的,咱得對得起走了的人!這河,咱還得接著挖,不把日子變個樣兒,咱就沒臉再來看咱的親人!他猛地把頭轉向那幾座新墳,起誓般地說,樁樁大哥,翰明,振生,福興,根柱……小……小金來……你們都聽見了不?咱陶莊老少爺們兒都來送你們了。往後,俺們開河多替你們挖一杴土,俺們種地,多替你們撒一把種子。咱陶莊的興旺里有你們的血汗,大伙兒不會忘記你們的姓名。你們就閉上眼安心地去吧,咱大夥都會替你們照應一家大小……陶成大叔說不下去了,他抬手捂住了悲淚縱橫的臉,嘿的一聲蹲在黃土坎上。

  小金來的大白狗瑟縮著脖子,神情悽惶地趴在小主人的墳前,向著新堆起來的黃土,發出一聲聲悲切的哀鳴。它不時用兩隻前爪扒著土堆,好像要把小金來從沉重的泥土下面拽出來。哦,小金來……我的眼前又浮現起他可愛的微笑和他那對善解人意的眼睛。我似乎又看到他興沖沖地向我跑來,雙手飛快地比畫著,姐姐,場院裡又添小牛犢了,咱瞧瞧去不?我似乎又看見他站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對我拍著小胸脯,姐姐,俺一個人兒推你去。

  淚水順著我的面頰滾落下來,小金來,你剛剛能用自己的耳朵聆聽美妙的聲音,大自然剛剛在用景物構成的圖畫中為你添上一層聲的色彩,你卻永遠地離去了。你留在我腦海里的印象是那樣深刻而清晰,我覺得,也許在哪片寒風呼號的原野上,也許在哪片不肯倒伏的糙叢後面,還會露出你那活潑可愛,充滿生氣的小臉兒,你還會瞪著那對機靈而充滿疑問的眼睛向我走來。

  空氣變得越來越濕重,紛紛揚揚的雪花從天空中更急地飄落下來。三梆子和五星走過來偎著我的木輪椅,淚汪汪地看著小金來的土墳。

  秀娥大嬸癱坐在小金來的墳前,瞪著一對呆滯的眼睛看著面前那小小的墳塋。她的眼窩凹陷著,臉色死一樣慘白。她那淒楚的表情使人看了更加哀痛。那是一張對生活失去了一切希望的臉,只為生命的存在而發出痛苦的喘息。一片片雪花落在她的臉上、手上,她木然地抬起頭,看看飛雪密布的天空,又低頭掀開蓋在身邊籃子上的手巾,從裡面抓出一把金黃的玉米,輕輕撒在小金來的墳堆上。她望著墳頭囈語般地說,金來,我的孩子,娘撒下這些糧食,等到春天,雪化了,鳥兒啊,燕兒啊,就飛回來了,讓它們跟你說話兒,讓它們跟你作伴兒……她抓起玉米一把一把地撒著,金黃的玉米隨著潔白的雪花沙啦啦地蓋滿了墳頭。猛然間,她撲在墳堆上,兩手使勁兒抓著泥土,嚎啕地哭起來。圍在墳前的女人們也忍不住哭成了一片。她們和媽媽擦著淚水走過去,把秀娥大嬸攙起來。秀娥大嬸擦擦淚眼,又從籃子裡取出一雙嶄新的布鞋,走到樁樁大伯墳前輕輕放下了,剛擦去淚痕的臉頰上又滾過大顆大顆的淚珠。她掙脫大家的攙扶,又一次癱坐在墳前,滿含怨憤嗚咽地說,你呀,你咋恁狠心哩?當初為你來到陶莊,這些年俺心裡裝著多少委屈?眼瞅著總算有了奔頭,你咋又不管不顧地走了?你……你呀你……

  我想起樁樁大伯,不由輕輕地撫摩著木輪椅,心裡默默地念著,樁樁大伯,是你讓我坐著木輪椅走出了小小的屋子,是你親手做的木輪椅載著我第一次走進了陶莊的學屋,載著我奔走在為人們治病的上路上,載著我看到了陽光和田野……

  緊挨著樁樁大伯埋葬的是滿屯兒的爹、振生、福興、根柱……我眼前好像又閃過他們那一張張憨厚樸實的面容。這些平凡的人們,春天,我看見他們在地里默默無聞地拋灑著汗水,秋收的時候,又看見他們趕著大車,裝上最好的糧食去送公糧。他們的生活是那樣貧苦,交出了那麼多糧食,卻從來沒有半句怨言……

  杜翰明的墳墓建在一個高高的土坎上,很多人都從家裡拿來饅頭、雞蛋、紅棗和一碗碗白酒,放在這個城市青年的墳前。那裡肅立著杜翰明的親人,還有從各村趕來的知識青年。陶莊的人們幾天來一直念叨著杜翰明的好處,他們說杜翰明是個大城市的洋學生,可他一點兒架子都沒有,見了誰都那麼親。他們說杜翰明不怕吃苦受累,啥活兒都能幹。在地里歇晌時還給大伙兒拉琴聽……姑娘們哭得最傷心,改青風存低著頭,發出一陣一陣的抽泣和輕輕的嗚咽,她們再也不能嘰嘰喳喳議論杜翰明了……

  杜翰明的小提琴和他那支終於完成了的隨想曲的琴譜靜靜地放在墳墓上,那一疊紙張在寒風裡嘩啦啦地抖著。

  雪花在我眼前急驟地飄落,在雪霧中,我恍惚又看到一個男孩子拉著小提琴,在晃動的車廂里向我走來。他頭上戴著一頂毛茸茸的大皮帽子,臉上展現著友好的微笑。他的琴聲仿佛牽來一片明淨而遼闊的藍天,接著,花兒開了,鳥兒唱了……

  雪越下越大,迴旋著飄落,像一張動盪的網,世界突然被遮得很小了,刺眼的雪光把我的心裡耀得空蕩蕩的。

  這時,一輛綠色的吉普車從村子裡疾駛而來,吱的一聲停在不遠處,三位軍人跳下車,匆匆向杜翰明的墓前奔過來。走在前面的那位軍人,臉上有一對濃黑的劍眉和一雙充滿英氣的眼睛,我認出來了,他是譚靜那個宣傳隊的郝隊長。陶成大叔迎上去,把郝隊長他們帶到杜翰明的墓前。郝隊長沉痛地告訴大家,他們是來接杜翰明入伍的……

  郝隊長他們默默地佇立著,看到壓在小提琴下的曲譜,郝隊長揚起了劍眉,他過去輕輕拿起琴譜翻看著,久久地沉浸在那支隨想曲中。他的眼睛漸漸發亮了,表情也越來越激動,接著,他把曲譜交給身邊的一個軍人,拿起杜翰明的小提琴,細心地拂去琴上的白雪,猛地甩起琴弓,他指間流瀉出來的琴曲是多麼熟悉啊!仿佛又在娓娓地講述著那個難忘的故事。那個躺在綠糙叢中聽媽媽拉琴的孩子,在共和國青春的歲月里成長,迎著風,迎著雨,用他熾熱的愛譜寫著生命的頌曲。棗樹下,他的琴曲牽來了溫馨的春風,原野上,他的琴弦飄散著迷人的麥香,青紗帳里,他的琴聲宣告著一個豐碩的金秋,挖河的工地上,他又用琴曲向人們預示著美好的未來。

  白雪在落下,琴曲在飛揚,仿佛在說,方丹,穿過原野,越過天空,你是否聽見了我的琴聲?我相信,無論我在哪裡,風兒都會把我的琴聲送回陶莊,染綠這片貧瘠的原野……

  我的心向著飄雪的天空呼喊著,田野里的風啊,你不要發出嗚嗚咽咽的悲泣,狂風中的樹啊,你不要揚起匆匆送別的手臂,讓我把這每一個音符都深深地嵌進記憶中。

  琴聲漸漸消失了,人們還泥塑木雕般地呆立在墓地里,很久都不能從琴聲的震撼中喚回思緒。郝隊長和另外兩個軍人站在杜翰明的墓前,緩緩抬起手臂向杜翰明行了一個持久的軍禮,郝隊長又從頭上摘下棉軍帽,拂去上面的積雪,端端正正地放在杜翰明的墳墓上。軍帽上的紅星在白雪中熠熠閃爍著,就像杜翰明那顆年輕的心還在為美好的生活而跳蕩。

  雪花越發急切地撲向新培的黃土,仿佛要遮去這悲壯的一幕,還給世界一片潔白和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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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麗的鄉村的春天。

  田野里麥苗已經返青,田埂路旁開放了一簇簇小花,我們的馬車就在兩邊開滿小野花的土路上走著。陶成大叔親自趕著車送我們,馬車走得很慢。車上坐著爸爸媽媽,我和妹妹,還有我們的家當。與我們第一次來陶莊的那天一樣,我的眼裡盈滿了淚。我要離開陶莊了,永遠地離開了。我將回到原來生活的那座城市,一切仿佛夢一般。那裡過去發生的事,我已經忘記了很多。至於那裡後來發生了什麼,或是正在發生什麼,我很少去想,我覺得我生命的一部分已經和正在離開的這塊土地連在了一起,和這裡的人們連在了一起。

  馬車緩緩地走著,我們灑著不盡的淚水跟人們告別。村裡的街筒子兩旁,村外的田野路邊都站滿了人,很多人一清早就站在這裡等著送我們了。五星的奶奶也在人堆里,她不停地撩起衣裳的大襟兒擦著發紅的淚眼,馬車從她身邊走過時,她哽咽著嗓子對陶成大叔說,五星他爹,你路上走平穩點兒,別讓孩子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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