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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太好了!我感激地看看那些小小子,不再說什麼。五星把那個小糙垛掛上了秤鉤。

  四十七斤……

  五星稱完糙,一聲唿哨,跳著躥進了牲口棚,在糙堆里打鬧的小小子們也尾隨而去,他們的騷擾惹得牛馬驢一陣亂叫。

  我繼續記分。

  穀雨,七十斤。

  可香,五十九……

  秋雲。這是最後一個名字了。

  來啦。回答像是一聲沉重的嘆息。一個瘦小的人兒拖著一個大糙筐來到我跟前。

  秋雲,今天你的糙有一百多斤呢。這樣你明天就可以少割一點兒了……我一邊記著分,一邊小聲對她說,是五星他們幫你的……

  不,俺咋能要小兄弟的糙哩……

  我說,五星他們都願意幫助你。

  不……她還想說什麼。

  秋雲,你快坐下歇一會兒吧。我指了指一旁鬆軟的干糙堆對她說。

  不了,方丹,今兒俺得早回去,家裡還等著磨麵哩。秋雲說著,吃力地把筐里的糙倒在腳前,抬起眼睛感激地望望我,背上大糙筐,拖著很重的腳步走了。望著她疲憊不堪的身影,想起她過早蹙起雙眉的面龐,我深深地為她的命運嘆息,最初認識她的情景又浮現在眼前。

  那是我來給孩子們過糙的第一個下午。

  一片響亮的噢——嗬——的叫喊聲從很近的地方響起,從西邊土牆的豁口上探出了五星他們的頭。方丹姐姐,俺們回來咧——割糙的孩子們喊著,弓腰塌背地馱著一個個小糙垛走進場院。我按著帳本的順序給他們過糙記分,稱過的糙倒在地上,散發著青青的濕氣。一長串名字念過去了,我的面前立起了一座小糙山。

  秋雲,我叫著最後一個。

  哎,一個柔弱的聲音答應著。我循聲望去,只見在離割糙的孩子們很遠的地方,怯生生站著一個瘦弱孤獨的女孩子。聽見我叫她,她拖著一個大糙筐走過來。她看上去有十四五歲的樣子,個子不高,面色蒼白,一對水汪汪的大眼睛露出一種自卑、怯懦的神情。她那根垂在脖子後面的烏黑細軟的辮子已經浸透了汗水。她身上穿了一件不合體的紫花綠葉的大襟褂子,袖子又肥又短,兩隻胳膊顯得又細又長,沉重地垂在身旁。

  我驚奇地發現,她的肚子不知為什麼高高地隆起來,這跟她那個瘦弱細小的身體很不相稱。她怎麼了?是不是生了瘤子?我十分同情地這樣想著。稱過糙,她拖著大糙筐,低著頭很快地走了,好像前面有個聲音在召喚她。我覺得她的樣子非常可憐。

  小嫂子,吃棗子,來年生個胖小子。

  三梆子,五星和幾個小小子見那個女孩兒走過去,便追在她身後又蹦又跳地喊起來,於是她就加快了腳步,那隻大糙筐半拖半拽,磕磕碰碰地跟著她拐出了場院門。

  五星,你們瞎喊什麼?我生氣地說。

  五星跑過來悄聲對我說,姐姐,她快養小崽子哩。

  你胡說!我大聲叫著。

  真的,不是胡說。五星急了,誆你是小狗子還不中?不信你問他們。他伸手向周圍的孩子們一划拉。

  姐姐,不是瞎編的,她是換來的小媳婦。

  是和婆家的妹妹換的親。

  俺們都叫她小嫂子哩。

  小小子小閨女七嘴八舌一起為五星作證。

  小嫂子?我不敢相信,也不願相信,她看起來還是個孩子呢。

  小閨女們告訴我,小嫂子十五啦。

  她男人可四十多啦,小嫂子淨挨打。改妹怕我不信,又趕忙說,俺跟小嫂子是隔牆鄰居,她家的事聽得清亮著哩。

  我被這件事震動了,直感到憤怒不平,不知不覺把手中的帳本擰成了一根麻花。

  那天晚上,我在小油燈下想把當天青糙的總數統計起來,可是算了半天,也算不清。那一個個數字在我的腦海里轉來轉去,一會兒變成了秋雲那根被汗水浸濕了的辮子,一會兒又變成了她那對充滿哀傷的大眼睛,她那鼓起的肚子,那隻沉重的大糙筐……我想像著她怎樣艱難地從老遠的地方走回來,又仿佛看到她怎樣拖著空空的大糙筐匆匆離去。哦,十五歲的小嫂子,我的同齡的小姐妹。十五歲是多麼美好的年齡啊,十五歲該是一朵純潔的小花,十五歲該是一隻快樂的小鳥……可她卻做了小嫂子,還將成為小母親。她要吃苦、受累、挨打,還要屈從於一個四十多歲的大男人……

  後來,村裡的女人們又陸陸續續地給我講了很多秋雲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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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雲嫁到陶莊以前,在家跟著守寡多年的母親和三個哥哥一起生活,日子很艱難。秋雲家窮得要過飯,她都長到這麼大了,還不知道糖是啥滋味。哥哥們在母親的汗水和淚水裡熬大了,到了娶親的年齡,家裡卻出不起彩禮。大哥一跺腳離開了這窮鄉僻壤,下了關東。不到一年,二哥也打起小鋪蓋卷悄悄走了。秋雲的娘急得求親告友,借了點錢為三哥提親。相親的人家看著怎麼也遮不住窮相的破土房,說什麼也不願把自己的閨女嫁過來。還是媒人出了個主意,勸秋雲的娘找個差不多的人家換親,這樣兩家不用送彩禮,還是親上加親。秋雲的娘看著十四歲的女兒,心裡一陣陣難過,可是想想出走的兩個兒子,又怕這家人家從此斷了根,左思右想,又加上媒人那張能把死人說活的嘴,只好硬著心腸答應了這門親事。

  娶親的那天是個陽光明媚的日子,秋雲用哭紅的眼睛看著自己的家,看著扯住衣襟捂在臉上的娘,眼淚一陣陣往外涌,這窩再窮也是自己的家呀!她抽抽搭搭地告別了平時在一起割糙挖菜、一起玩耍的小姐妹,坐上來接她的小驢車。一路上,她不敢叫,不敢鬧,只能悄悄地把眼淚灑在從娘家通往婆家的土路上。

  婆家比娘家還要窮。洞房花燭夜,秋雲驚恐地蜷縮在炕角上,她不明白那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為什麼瞪著一雙血紅的眼睛向她撲過來……

  從此,更不幸的生活開始了。操勞、挨打、受罵,還有不能對人訴說的屈辱,這一切她都默默忍受著,因為娘對她說過,這是命。

  有一天晚上,秋雲再也忍不下去了,她倔強地蹲在大門洞的柴糙堆里,硬是不肯進屋睡覺,她男人被這股倔強勁兒激怒了,找了根拳頭粗的棍子滿院子追著打她,秋雲嚇得拼命拉開門閂,驚惶地逃進了村東河邊的蘆葦叢。

  明晃晃的河水在風中顫抖,水面上映著一個破碎的月亮,風吹著枯黃的蘆葦叢,發出淒涼的呻吟,河水撞著長堤像是在哭泣。秋雲第一次覺得不想活了,這樣的日子啥時候才是個頭呢?她的淚水滿含著屈辱落進河裡,她不明白自己咋就活得這麼難。

  聽說人死了就不會有愁煩,秋雲真想一頭扎進奔流的河水,讓波濤捲走她的不幸。

  她向河裡走去,河水淹過了她的膝蓋,淹過了她的腰。月亮躲進雲里不敢看了,四下里黑沉沉,黑沉沉,只有風還在原野里悲泣……

  第二天,天剛發亮,灰濛濛的霧氣籠罩著整個村莊,睡夢中的人們被秋雲的婆婆那高一聲低一聲的叫喊驚醒了,女人們蓬頭垢面就跑出家門看究竟。原來,秋雲的婆婆見小媳婦一夜沒回來,認定她是尋了短見,她哭咧咧地央求四鄰八舍的鄉親幫忙,到井裡撈人。男人們把村前村後的井都撈遍了,一直忙到日當午,也沒找見小嫂子。

  秋雲的男人和幾個叔伯兄弟又跳到坑裡、河裡去摸,日頭落了山還是不見影。去秋雲娘家找人的也回來了,還跟來了她的娘家哥哥,他大呼小叫著要秋雲婆家賠人。秋雲的婆婆覺得沒有指望了,一屁股坐在街筒子裡哭了個昏天黑地,惹得村裡的好些女人也跟著掉淚花兒。

  人們都認為這個小媳婦是再也回不來了。

  幾天後的一個夜裡,天空黑漆漆的,冷雨夾著雪珠子往下抽打,一個小黑人影磨磨蹭蹭地挪近了秋雲家的院門。小人影遲疑著,輕輕把手放在門環上,院裡的狗聽見人聲汪汪吼著從破牆頭上躥了出來,它張開大嘴剛要去咬,卻又親熱地拖住了來人的褲角,還不住欣喜地搖著尾巴。

  屋裡的人被驚動了,秋雲的婆婆用手遮著一盞小油燈來到門口,微弱的燈光里,一個瘦小的身影正在雨雪中不住地顫慄。秋雲的婆婆差點兒打翻了油燈,這個小人兒把她嚇呆了,站在她面前的竟是那個大眼睛的小媳婦!她手裡拎著個小小的包袱,鞋上和褲角上沾滿了泥巴,濕淋淋的衣裳緊緊貼在身上。看樣子,她走了很遠的路。她低著頭,睫毛上凝著兩顆淚珠,嘴角往下撇著,嘴唇還在不住地發抖,不盡的委屈,無限的哀愁,掃盡了她臉上的天真,她真像一個小媳婦了。

  在那個淒涼的夜晚,當河水就要吞沒秋雲的時候,她忽然想起了苦命的娘。為了給哥哥娶媳婦,娘作了多大的難啊!人家娶媳婦都是笑盈盈的,娘要媳婦卻是含著淚的,那是娘貼心的女兒換來的呀!自己一死,婆家也會把嫂子要回去,哥哥一氣若是再下了關東,娘的後半輩子靠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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