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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前的白馬寺樂隊裡,有好幾個出色的樂手,都是李世民從各地重金挖過來的。他們在音樂方面都有天賦,表現無可挑剔,可玄奘始終不大喜歡。他們每天按部就班,按照合同的要求歌唱、跳舞、演奏,連開玩笑都有預先策劃的腳本。

  白馬寺的樂手們表現沒有破綻,也沒有激情。音樂對他們來說,只是謀生的手段,不是愛好。與其說他們是音樂人,倒不如說他們是一群音樂上班族。

  玄奘從來沒跟他們合練過,他們從不會提出任何音樂上的建議,只是機械地重複著手裡的樂譜,把每一個音都找得很準,准得令人髮指,令人索然無味。玄奘非常厭惡這種循規蹈矩,他在各種場合經常即興發揮,不是突然把調子拔高几度,就是砸毀樂隊的吉他或其他樂器,讓這些上班族被計劃外的襲擊搞得手忙腳亂,找不著調兒。每次陰謀得逞,玄奘都會高興那麼一兩分鐘,旋即變得更加失落。

  玄奘出走的一個原因,正是他實在不想和這些忘記放鹽的麵包繼續待在一個烤箱。

  “不過一個人去西天,未免太寂寞了。”玄奘對著後視鏡自言自語。白色SUV的引擎發出一陣呼嚕呼嚕的聲音,像是在贊同主人的話。

  組成一個像樣子的搖滾樂隊,至少要四個人:主唱、吉他手、貝斯手和鼓手,這也是在漫長旅途中湊一桌麻將的最低數目。

  “哎呀哎呀,不過這東西勉強不來的。”玄奘抓了抓頭,這才想起來自己是個禿頭,“像我這樣的傻子畢竟不多。”

  如果李世民在副駕駛的位子上坐著,一定會非常贊同這個評價。

  這時候,儀錶盤上的紅燈亮了起來,車子該加油了。

  此時他正置身於一座忙碌的城市裡。這裡大部分建築都是方方正正的,外表是未經修飾的水泥原色,放眼望去,視野里是蒙蒙的一片灰白。街道上的每一個人都行色匆匆,幾乎沒人駐足停留,也沒人朝這輛SUV多看上一眼。

  玄奘握著方向盤慢慢在街上移動,發現馬路兩側除了各種各樣的基金、證券公司與銀行,幾乎沒有任何其他招牌,甚至連家書店或服裝店都沒有。

  玄奘在街上轉了很久,終於在城市的邊緣找到一家加油站。他把車子開進去,按了按喇叭,一個疲憊的中年男子拿著油槍慢吞吞地走過來,眼袋大得嚇人。

  “老闆,加油。”

  “嗯。”老闆熟練地撥開SUV的油蓋,把油槍放進去,“出遠門啊?”

  “對,去西天。”

  “好遠,做投資項目去?”

  這句話讓玄奘有點噎著了,他抓了抓頭,才回答道:“算是吧,我想去尋找真正的音樂。”

  “真正的音樂……那一定很值錢吧?”

  玄奘明智地閉上了嘴,把老闆扔在車旁加油,自己鑽進加油站的小超市轉來轉去。一會兒工夫,他買了幾袋麵包、一打啤酒、一罐口香糖和兩盒鉛筆——最後一樣不是用來寫字,而是用來咬的。他從小有思考時咬鉛筆頭的習慣,而開車時的思考時間很漫長。

  他抱著這一大堆東西來到櫃檯,老闆也已經加好了油,回到收銀機前開始結帳。玄奘無聊地左顧右盼,無意中看到櫃檯旁邊扔著一個大紙箱,紙箱裡堆著許多磁帶和CD。他眼睛一亮,自從進入這個城市以來,他總算看到關於音樂的東西了。

  “老闆,我能看看那些東西嗎?”

  “哦,那是不賣的。”老闆看了一眼,淡漠地回答,“那是別人丟這兒的,你想要儘管拿走就是。”

  玄奘好奇地蹲在箱子前,一一審視。這些磁帶相當古老,帶面上貼著淺色條紋的不乾膠,上面寫著一些難以辨識的文字和數字,一看就知道不是正式出版物,應該是個人買來空白磁帶自行錄製並標記分類。可惜玄奘這次出行沒有帶錄音機,所以他只是略帶感傷地翻檢了一遍,很快便把注意力轉向CD。

  這些CD全部都是刻錄盤,沒有套封,好多盤面都被劃得不成樣子。玄奘挑了半天,才從中間找出一張保存相對完好的光碟。在盤的正面,不知是誰用馬克筆潦糙地寫著幾個字:《大鬧天宮》Unplugged Live-#3。

  玄奘饒有興趣地用兩隻指頭拈起這張CD,放到那一堆等待結帳的食品中去。老闆看都沒看,直接丟進購物袋裡。

  從加油站出來,玄奘發動汽車,把這張CD推進車載音響里,緩緩開上公路。

  一陣急促的旋律從SUV的環繞立體聲喇叭里流瀉出來,如暴風驟雨,又似霹靂弦驚。玄奘如觸電一般一下子跳起來,光頭重重撞到了駕駛室頂棚。

  玄奘忍不住爆了句粗口,他從來沒有聽過如此狂暴的吉他Solo,裡面充滿了無比彪悍的生命力,旋律與技巧已經退居次要地位,演奏者完全是靠著激情澎湃來控制節奏——不,節奏也已經不存在了,這已經不是音樂,而是一片無邊無際、弱肉強食的原始叢林,每一個音符都化身為棲息其中的野生動物,從此而起,從此而終,生生不息,莽撞而響亮地活著。

  玄奘猜測那個吉他用的一定是超高張力碳纖琴弦與厚質琴板,只有這種配置才能承受演奏者野性四溢的瘋狂。玄奘忍不住想像,得是多麼粗壯堅韌的手指,才能撥動如此張力的琴弦,演繹出這等睥睨天下的霸氣。

  音樂的時間並不長,只有二十多分鐘,後面沒有了。可這差不多是玄奘有生以來最驚心動魄的二十多分鐘。當演奏結束以後,他的雙臂仍舊呆呆地壓住方向盤喇叭,讓SUV在公路上發出嗚哇嗚哇的叫聲。路過的汽車與路人都無比驚詫,紛紛繞行這個怪胎。

  玄奘用雙手搓了搓臉,讓自己趕緊恢復神智。他清醒過來的第一件事,是掉頭猛踩油門一路沖回加油站,不顧老闆詫異的目光,拽著他的胳膊大聲嚷道:“喂,這張CD是你從哪裡弄來的?”

  老闆被這個年輕和尚嚇到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囁嚅道:“這,這是附近一個小男孩送來的,他想換口香糖吃。”玄奘又追問那個小男孩子的下落,老闆猶豫了一下,還是寫給他一個地址。

  玄奘如獲至寶,買了一份城市地圖,按圖索驥,很快便找到一處樓盤。這個樓盤叫做五指山,裡面一共有五棟公寓樓,每一棟都高聳入雲,像是人的五根指頭直插天空。和這座城市的主流建築差不多,五指山樓盤用的是暗灰色的外護牆與紅褐色磚塊,比例精準,色調低沉,猶如五個臉色陰沉的銀行家在開董事會。

  小男孩恰好在其中一棟樓下玩耍,他的特徵和加油站老闆說的一樣:腦袋很大,眼鏡很大,眼睛卻很小,而且穿著一身火燒雲顏色的衣服。

  玄奘走到小男孩面前,從懷裡掏出一把糖果:“小朋友,聽說你曾經賣過一個雜物箱到加油站?”

  小男孩覺得這個光頭大哥哥有些凶,嘴巴緊緊繃住,也不否認,也不承認。玄奘沒什麼對付小孩子的經驗,他連問了幾句,小男孩恍若未聞,還把手背到背後,根本不去看他手裡的糖果,反而對他背後背的吉他充滿了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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