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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噓!」甄青松嚇得趕緊去捂住女兒的嘴,說話聲如蚊蚋,「小點聲兒,你三伯在裡屋照顧你爺爺呢!」

  甄稚沒好氣地把他的手扒拉下來:「我不僅要大聲,我還要喊,讓全家人都知道你回來了!」

  說罷她清了清嗓子,膝蓋微蹲氣沉丹田,仰頭作勢要引吭高歌。

  甄青松顧不得拖行李箱,在她蓄勢待發時,一把將她拉到小院堆雜物的牆角:「瘋了你?生怕催債的不知道我在這兒?」

  「爸你也知道自己在被『追殺』啊?」甄稚甩開他,「恐嚇信、跟蹤,現在外面的牆都被塗滿了——鄰居全在看咱們笑話,爺爺怎麼受得了?爸,你這麼多天到哪兒去當鴕鳥了?」

  她終於能仔細打量眼前的父親,卻也發現,他的模樣實在讓人唏噓:

  頭髮很多天沒打理,又冒出許多白髮,迎風亂翹著;鬍子拉碴,發白起皮的嘴唇周圍一圈灰黑。無論是布滿血絲的眼睛,還是被汗漬和灰塵填滿的皺紋,都能看出他躲債的這段時間,過得有多糟糕。

  但父親無賴的性子倒是一點沒變。就算像個流浪漢,也不妨礙他叉著腰繼續高談闊論:「我要是不躲,你們才沒個安生日子!那幫孫子,一個個的好勇鬥狠,社會上的敗類!我這回再去外地避避風頭,時間一長他們找不到,也只能作罷了……」

  甄稚忽然注意到他指點江山的手,怔怔地說:「爸,你的手……」

  甄青松一愣,下意識把右手背到身後,繼續打馬虎眼:「嗨呀,跑的時候不小心撞著了。」

  她看得很清楚。雖然包著紗布,但還是能看出來小指明顯短了一截。

  「爸,別躲了。」甄稚覺得喉嚨發緊,艱澀地說,「你去和爺爺說實話,然後把股票賣了,再想想別的辦法,把該還的錢湊齊了。至於多的利息,實在還不上,你把和那些人往來的證據都找出來,我們去找律師、打官司。」

  她語氣動容,甄青松也很難再故作輕鬆。

  他單手叉著腰在陰涼里站了一會兒,站乏了就換另一邊,仰著脖子望向漫天晚霞,似乎內心在激烈地纏鬥。

  一陣大風颳來,石榴樹枝葉簌簌,抖落下許多殘花。

  「這回吧……特別棘手。」甄青松咬著牙「嘖」了一聲,終於下定決心,「我給你一個我現在用的電話號碼,但除非有頂重要的事,平常你別聯繫我。」

  甄稚本來想問他更多關於借貸的細節,但父親已是一秒鐘都不願再耽擱。風聲鶴唳,草木皆兵。院子外面一丁點響動,都會讓他精神緊張。

  她看著父親在後院架起梯子,已然適應了翹著受傷的手指生活。他把那隻行李箱費力地扛起,扔出牆外,然後抓著梯子一級一級爬上牆頭。只一眨眼,滿頭飛揚的灰白頭髮就消失在了牆後。

  她用手掌抹了抹濕潤的眼睛,背著書包走去客廳,啞著嗓子朝裡屋說:「爺爺,三伯,我回來了。」

  那天晚上,甄稚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著父親的手指,和外面滿牆的塗寫。

  客廳的燈光一直亮到後半夜。除了爺爺,其他人都看見了牆上的字跡,便徹夜開會商量對策。客廳離得遠,她只能聽見低沉的人聲,聽不真切。

  做過許多亂夢,翌日,甄稚揉著惺忪睡眼出門上學。硬著頭皮再去看紅牆,卻發現不堪入目的字跡已經被人用紅漆遮蓋了。

  那天胡海寬似乎也精神不佳,罕見地在公交車上呵欠連天。

  他從書包里拿出那本《城南舊事》:「我看完了,還給你。謝謝。」

  甄稚從他手裡接過書,無意間注意到他的指腹上有一些零星的深紅色印記,就從口袋裡掏紙巾:「你的手好像弄髒了。」

  「顏料。」男生不自然地把臉轉向另一側,「……畫畫弄的。」

  在學校總覺得時間如飛矢。

  黑板上密密麻麻的習題,寫滿,擦掉,循環往復。習題冊上的鉛字,方正,整齊,翻頁不停。鈴聲響起,各科老師登台亮相,兩片嘴唇一張一合,各有各的脾氣。

  甄稚很慶幸高二課業緊張,讓她不能在聽課、做題和講評試卷中輕易分心。

  而每到放學鈴聲響起,她的心情隨之開始沉重。胡海寬陪她走到巷子口,她就主動告別,生怕再在家門口看見侮辱的標語。

  即便內心已經麻木,她在相熟的同學面前也有自尊心。

  然而,那些如鬼影般纏人的債主,卻再也沒有出現在信箱、傳達室和紅牆上。南鼓巷,胡同里,每天都有雞毛蒜皮的事情發生,時間一長,鄰里很少再想起,甄家曾經有那麼多次不光彩的時刻。

  甄稚長久緊繃的心弦,也在慵懶夏日裡漸漸鬆弛下來。恍惚間,若不是每天與胡海寬一起上學、放學,她覺得自己只是做了個噩夢。

  暴雨將至,海面總是寧靜無浪。

  期末考試後,再補一周課就會放暑假。盛夏七月,寂寥的蟬鳴再次連接整條小巷的樹蔭。

  張秋給她發QQ消息,說她最近在籌備期末作品展,準備設計一件融合現代成衣裁剪和東方傳統紋樣的秀場禮服。

  老爺子的書房裡的博古架上,擺著好幾件清朝瓷器。咸豐鬥彩錦地花貫耳瓶,宣統雲蝠纏枝蓮鼓礅,道光粉彩花卉團蝶紋大碗。張秋讓她拍照洗出,再去文印店掃描了發給她。

  甄稚很久沒有進爺爺的書房,以前只記得那方金絲楠木書桌被典掉了,用摺疊桌子代替。如今走進書房,才發現博古架全都空了。

  「三伯,書房裡的那些瓷器……」

  她轉頭看見甄青閒撥開防蚊門帘,走進客廳,剛開口詢問,發現他身後跟著幾個穿統一短袖、戴口罩的男人。

  「小石榴,事情比較急,我們要搬離四合院了。」甄青閒低下頭。

  甄稚疑惑不解:「什麼意思?要重新裝修嗎?」

  「不是。」三伯停頓了幾秒,「四合院和服裝廠,賣了。還債。」

  語句精煉,仿佛是投下飛彈時,輕輕按下的按鈕。

  甄稚懷疑自己聽錯了,直到看見那些穿著中介公司制服的人,熟練地鋪開一塊塊白布,把沙發、家電、實木家具等大件蓋住,防止落灰。

  「……那我們,今晚住哪兒?」

  一切來得太過突然,仿佛雷擊。甄稚怔怔地站在牆邊,看著那些人忙碌的身影,把眼前所有溫馨、熟悉的陳設一塊塊刷成慘白的色塊,眼淚止不住地淌下來。

  「你二姑家搬回原來的房子。爺爺不方便挪動,就搬去隔壁住小川那個房間。」甄青閒哽咽了一下,「小石榴,你先去收拾行李,明天一早你媽媽會過來接你的。」

  甄稚無力地靠著牆,慢慢往下縮,最後在冰涼的瓷磚上席地而坐。

  多諷刺啊。母親離婚,得以有筒子樓棲身。岳阿姨和三伯結婚,過戶了那處小別院。所以大廈將傾時,大家才能找到一處落腳地。

  她沒有馬上回臥室收拾行李。四合院的所有人都在忙碌著,悲傷著,而她在和一草一木告別。

  中介公司的工人進進出出,親戚們忙著打包行李,只有甄稚是靜止的。

  她撫摸過凹凸錯落的石牆磚縫,仰望著門廊下築了安樂巢的燕子一家,最後在小院那棵枝繁葉茂的石榴樹下站定。

  又到了一年榴花盛開的時節。只是今年的夏天格外燥熱,毒辣的日頭霸占長長的白晝,新綻放的榴花開不了幾天,就會被炙烤乾蔫。樹下已經積了厚厚一層火紅的落花。

  甄稚站在那裡看得入了神。

  恍惚間,她仿佛看見,年輕的、滿頭烏髮的甄青閒,正扶著懷孕數月的陳留芳,攜手將瘦小的石榴樹苗小心翼翼地栽入坑裡。

  父親說,我的名字裡帶「木」旁,你的名字里有「留」字,我們的孩子,就叫小石榴吧。

  此去經年,物是人非。待來年星移斗轉,此地已人去樓空。

  甄稚回到臥室,從抽屜里拿出紙筆。她突然好想給岳山川寫一封信。

  可是她抓著筆桿,望著慘白的紙,想到那些帶著溫度的家具也被罩上慘白的布,如同遺骸,她開始哭得泣不成聲。

  明天上午掮客就會來收鑰匙。甄稚和四合院的所有人一樣,在最後的夜晚,徹夜未眠。

  被子已經被打包進編織袋。她躺在只剩床單和枕頭的床上,半天都睡不著,徒勞地在黑暗中睜著眼。

  甄仕光在上個月已經可以慢慢坐起身。不久前,二女兒給他買了輪椅,他也很少推著輪子活動。可是這天晚上,那雙乾枯的手推著輪子,在小院兒的地磚上碾過一遍又一遍。

  一個金屬環,兩把鑰匙。落在掌心裡,輕巧地碰撞。

  塵埃落定。

  兩扇門慢慢合上的那一刻,甄稚最後回頭望了一眼。縱然被新漆的紅牆環抱,四合院實在是一座年歲已久的老房子了。

  月下石階涼如水,日照牆頭刻漏長。春浮草色,夏燃榴花,秋剪黃葉,冬積白雪。她在小院的無數個四季與日夜的更替中,不知不覺生活了十餘年。< ="<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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