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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曆不想對方懸著心離世,於是退到院裡。吳師傅的兒孫進了屋,合起門,為其送終。

  永曆呆呆地站著。

  沉寂片刻,屋裡陡然騰起哀慟的哭聲。他像被一道冰冷的霹靂擊中,也隨之嚎啕,忽而想起要喜怒不形於色。他竭力壓抑,整個人微微抽搐著。

  夜空飄起雨絲,似在替他哀泣。

  「跑一趟寧王府。」永曆含淚對侍衛道,「請皇九叔主持喪禮,讓吳師傅風風光光地走。」

  又看向隨行的起居郎,「你有筆墨,擬旨。著翰林院掌院學士吳正英配享太廟,賜諡文貞,追封為太子太傅,以郡王之禮厚葬。」

  他想讓老師極盡哀榮。生前不肯升官,死後總行了吧。

  「謝主隆恩。」吳正英的獨子快步出屋拜謝,臉上淚痕交錯,呈上父親的最後一道奏摺。很簡短:臣無功績,不可言宗廟之事。臣之子平庸,不堪重用。

  永曆打量老師的兒子。四十好幾,工部小吏,無功名也無功勞。有心提拔,無從著手。何況,要去官丁憂。

  他的目光,移向老師唯一的孫子。弱冠書生,頎長俊秀。是個貢生,即秀才中成績優異者,在國子監讀書。

  永曆問他叫什麼。

  「回萬歲,學生名吳瑕。」

  「好名字。」永曆點點頭,「你入宮作朕的侍讀吧。」

  吳瑕訝異地抬頭,拭去淚痕,欣然謝恩。

  又一浪悲傷席來,永曆微微抽噎著,借著燈火環顧老師的宅院。這才發現,與主人的身份相比,這裡過於簡陋了。

  一進的小宅子,僅有的僕人是一對中年夫婦,男人兼做馬夫。

  永曆四處走動,看看房檐的碎瓦,漆面剝落的廊柱,後院的菜地。心中的虧欠感愈發的濃,想要彌補的心情愈發迫切。他叮囑吳瑕,待祖父下葬就入宮。

  「學生遵旨。」那書生恭謹地為皇帝撐傘,自己都淋濕了。

  不久,皇九叔來了。

  「請陛下節哀。」

  似溽熱雨夜的一陣清風,暫時吹散了悲傷。楚翊一身青色布衣,僅簪了一根玉簪。

  「吳師傅家裡就兩個僕人,有勞九叔幫忙。朕想請九嬸的四哥來送葬,正好也想見見他,就由你修書告知吧。」見過九叔,永曆安心了一點,這才起駕。

  楚翊不是獨自來的,還帶了棺材壽材鋪的掌柜和雇員,幫吳家籌措後事。從穿壽衣、蓋臉布的講究,發送訃聞、選定棺木,到靈堂布置,一切有條不紊。

  「深更半夜的,勞煩王爺了,下官惶恐……」能由親王操持喪禮,是莫大的恩賞,事主感激涕零。

  早知,寧王精通白喜事。從政之前,他和一個老練的穩婆,包攬了皇族的生死大事,還曾主持國葬。今日由他出面料理,真是受寵若驚。

  孝子將楚翊請到一旁,猶豫著表達了擔憂:「吳家人丁單薄,也沒什麼傭人,面上恐怕過不去……」

  楚翊紅著眼,壓下哽咽,露出善解人意的微笑,說會派府里的傭人來哭喪,可壯門面,他們平日裡兼做這個。

  「王爺,這個,開銷……」孝子吞吞吐吐。

  「不用擔心。」楚翊嘆了口氣,輕輕推開羅雨為自己撐的傘,眯眼看向夜空。恰有霹靂閃過,如銀蛇撕咬夜幕。

  一聲驚雷過後,雨勢更強。

  他知道吳正英年事已高,只是沒想到,這一天來得如雷雨般迅猛。他隱隱預見,那閉月的烏雲中,醞釀著驚天巨變。

  考慮到時節,停靈七日便出殯了。

  吳正英有遺言,不可言宗廟之事,不過永曆還是決定,將先師的神位奉入太廟,永享皇家香火。

  他在早朝道出這一想法,並與眾卿商議,立即有多名大臣直言不諱:此舉不妥,請陛下三思。

  有人道:「能入太廟者,乃大昌先祖、歷代帝後。再者,為有大功於社稷的皇親。其次,為立下不世之功的臣子。上一位配享太廟的,是恆辰太子。」

  第368章 暗流涌動

  永曆咬了咬嘴唇。

  他面色無瀾,可發抖的聲線出賣了他的情緒:「吳大學士,是朕的啟蒙恩師。自朕御極,他盡心竭力地輔佐,不貪功不邀賞,難道不算勞苦功高?沒錯,他才四品,可那是因為他不願升官啊。」

  眾臣齊聲勸諫,請陛下三思。

  永曆眸光閃爍,視線掃向御台之下,左側的黃花梨圈椅。

  那裡,端坐著能憑一己之力駁倒百官的攝政王。那份溫雅的威壓感,比金冠上瑩潤的北珠更耀眼。

  楚翊感受著來自身後的期盼,略一思忖,平靜而委婉地反對:「此事宜再商榷。」

  他聽見皇帝失落地嘆了口氣。

  他有點心酸,不過還是切換議題,聊起暴雨導致的內澇水患,及各堤壩巡修。

  於私,楚翊很想支持皇帝的想法,讓十二歲的少年儘快走出悲痛。永世不盡的香火麼,享就享唄。

  於公,卻萬萬不行。皇帝的個體情感,不能凌駕於國體。此風氣絕不能開,那便是,君主憑個人喜好,將最親近的臣子奉入太廟。

  在皇帝看來,吳正英是天下最好的人,楚翊也深知其才能。可在百官和百姓眼中,吳正英只是盡了本分,遠不算功勳卓著。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事關根基,不能任性。

  散朝後,楚翊前往皇帝讀書的勤德殿,想談談早朝發生的事。到了門口,卻被太監攔住。對方悄聲道:「萬歲說,道理他都懂,無需王爺費心,現在只想靜一靜。」

  「這幾天熱得反常,皇上又哀思過度,你們多留神。」楚翊叮囑幾句,轉身離去。忽聽殿內「喀」一聲,有人摔了碗。

  周圍的宮人們都提了口氣。

  楚翊步履一頓,隨即若無其事地走遠了。該裝耳背時,就得裝。

  「學生參見王爺。」迎面走來一名清秀書生,手捧數卷畫卷。見了楚翊,恭敬地請安,而後直奔勤德殿,似要與皇帝賞畫。

  是吳正英的孫子,欽點的新侍讀。按理該居家為祖父守孝,不過他無官無權,皇帝又與他一拍即合,也就沒人多嘴討嫌。

  楚翊止步,回眸瞟了一眼,總覺得哪裡有點怪。

  回到政事堂所在的光啟殿,他先著手向各州府廷寄上諭,敦促撫恤殘疾軍士,於月內落實。並且,確保廣為人知。

  戰事當前,爭取壞事不出門,好事傳千里。

  「在末尾標註。」楚翊輕搖摺扇,吩咐制敕處的書辦,「秋分時,吏部會派人到各地,隨機尋訪鄉村老嫗。問五個,有一個搖頭,排除耳背,便是宣傳不力,將記入地方官的考課。」

  那人哼哧一笑,被楚翊冷冷乜了一眼。

  蟬聒噪不休。

  穿堂風拂過,像在眼前揭開了熱騰騰的籠屜。黏膩地糊在臉上,沒一絲清涼。

  楚翊快熱成一灘了,若非顧忌體統,真想光膀子批奏摺。這種天氣,根本動都不想動,除非是和小五動一動。

  小五的故鄉,不知熱成什麼樣。但願齊帝箭創仍未痊癒,難受死他,哈哈。

  想到這,楚翊就巴不得天再熱點。

  午後焦熱難耐,太監捧來一方冰鑒,取出一碗冰鎮綠豆蓮子羹,送到楚翊案頭。一口下肚,透心沁涼。

  楚翊舒了口氣,環顧與自己同殿辦公的朝廷重臣,吩咐道:「去,給幾位大人各送一碗。」

  「王爺,就這一碗,陳太妃差人送來的。」

  楚翊想了想,將冰冷的瓷碗推給太監,「這樣,把冰鑒里的冰搗成沙,和這碗蓮子羹攪在一起,再淋點蜜糖,就夠我們幾個吃了。」

  片刻,幾碗甜滋滋的冰沙呈上來了。

  「都歇一歇,趁熱吃。」楚翊招呼袁鵬、李青禾等人,「不,是趁涼吃。」

  李青禾小心翼翼舀起一勺,品嘗暑天裡的奢侈品,說真想帶給妻女。可惜,存不住。

  他感嘆:「打仗,撫恤傷亡,馬上還要造戰船……朝廷現在做的,全是大把花錢的事。好在國庫充裕,能勉強應付,南齊可就不好說了。」

  楚翊點頭,閒聊道:「吳將軍明日動身,趕赴江邊,先考察船塢。現有的遠遠不夠,得新建。」

  「唉,那些好的工匠,更重要的是造船技藝,可都在江南。」

  「嗯。」楚翊含了一口冰碴,有點犯愁,「我家王妃主張的戰略牽制,堪稱絕妙。只是,過程必定曲折。」

  他看向殿內空著的桌椅,那是吳正英常坐的位子。淡淡感傷,隨著口中的涼意蔓延。

  忽然,他想到那書生身上哪裡怪了——步伐輕快,眉宇冷漠,不見悲色。那是個涼薄之人。

  忙到申時,楚翊先行告退,回府招待舅兄。

  舅兄昨天凌晨趕到順都,為帝師送葬之後,便入宮面聖。離了皇宮,又應在永固園避暑的四舅之邀,前去遊覽,並宿在湖畔。

  昨天楚翊也忙,未及與對方細聊。

  正冒著毒辣的日頭,朝舅兄下榻的院子走,管家王喜從後趕上來,手裡握著帳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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