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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雨的眼圈有點發青,雨水沿鬢角不斷滴落,濕透的黑衣裹著精瘦的軀體。他抹一把臉上的水,走到楚翊的書案前,平靜地掏出一樣東西,擱在桌面。

  燭火映照下,那物潤澤發亮,卻透著幽幽寒意,無言宣告其主人的命運。

  那是一串紫檀手串。

  楚翊死盯著它,喉結顫抖。嘴唇翕動數次,才艱澀地吐出一句話:「他……留下了什麼話?」

  「他說……」羅雨瞥一眼王妃,「他說:真是個好天兒,一定會有晚霞,可惜見不到了。告訴老九,我知道了公主的秘密。將來,他會痛斷肝腸。但我偏不告訴他,這是我對他,最後的報復。」

  楚翊頹然癱在椅子裡,看向臉色發白的少年,唇邊浮起苦笑:「公主的秘密,我早就知道了。他還說了什麼?」

  羅雨輕輕搖頭。

  「你去休息吧,辛苦了。」

  羅雨走後,楚翊怔了半晌,才用顫抖的手拿過手串,死死攥在手心,仿佛那是兄長的一縷殘魂。

  他伏在桌面,頭顱深埋臂彎,恍惚間回到兒時。依稀記得,那也是個好天兒。當時他大概五歲,也許六歲。

  那天,王喜從宮外買了個蝴蝶風箏。他一手握線軸,一手拽著忽高忽低的風箏,在御花園玩得起勁。突然,手裡一緊,風箏刮在了樹杈上。

  成年男人一抬手就能觸及的地方,對彼時的他而言,太高了。正要求助王喜,一道清雅的身影靠近,笑道:老九,這是你的風箏嗎?

  他點頭:四哥,你幫我摘下來!

  四哥雙手托在他腋下,把他高高舉起。他笑著摘下風箏,繼續亂跑。回過頭,還能看見四哥在揮手,叫他慢點。

  楚翊埋著頭,由嗚咽變為慟哭,寬闊的肩膀抖若篩糠。他不懊悔,但痛苦依然猛烈地撕咬著他。他感覺小五從身後擁住自己,將臉緊緊貼在他背上,無言地陪伴、安慰。

  窗外雨絲瀟瀟,一夜未歇。

  兩天後,慶王在客店自縊的消息傳回順都。

  永曆聽取楚翊的建議,格外開恩,慶王的兒子沒有降等襲爵,依舊為郡王。就地發喪,扶棺繼續東遷。

  小五提醒,守陵的知空還不知這事。於是,楚翊攜小五去了一趟雁鳴山,來到安葬先皇的崇陵。

  二人在牌坊處下馬,沿寬闊的神道步行。午後烈陽炙烤著頭頂,已經換上了夏季的薄衫,但依然燥熱。不過,比起盛夏的溽熱,要好受的多。

  「眼看夏至了。」小五擦汗閒聊。他穿著一件暗綠的綢衫,據說是娘做的,「夏天裡,最開心的時刻,就是吃一碗淋了桂花醬的碎冰。每年冬天,齊國皇宮都派出一隊人馬,到北方的湖泊取來厚厚的大冰塊,貯藏在地下冰窖,碼得像城牆似的,留著夏天用。」

  「那可是很寶貴的,普通侍衛也能享用?」楚翊看見小五的表情僵了一下。他沒在意,笑道:「公主對你們可真好。她跑了,夏天可就吃不到冰嘍。」

  伴著靈泉寺悠揚的鐘聲,楚翊止步,先皇的壽宮到了。寶城之前,外羅城內,有三進院落。三哥居住在最後一進的一間配殿,負責大殿的灑掃,照看香火,誦讀經文。

  附近的宰性亭、祠祭署,以及神宮監、神馬房等,也都由他和幾個僧尼看管。

  楚翊邁入大殿時,知空正用豬鬃刷洗地磚,表情平和,一絲不苟。這裡很靜,單調的唰唰聲搔在心頭,帶來莫名的安寧感。

  見了楚翊,知空直起身,謙卑地笑笑,將刷子放進水桶,拂下挽起的灰布海青的袖口。母親離世,他最近都沒剃頭,頭髮已有一寸,像只刺蝟。

  楚翊攜妻在先皇神位前敬香叩拜,之後問:「三哥,近來如何?」

  「還那樣。」知空平靜地袖著手。

  「四哥自縊了。」

  知空一怔,雙目漸漸濕紅,蓄滿淚水。他用磨得發毛的袖口拭淚,幾次想開口,都哽住了。

  半晌,他使勁吸了吸鼻子,嗓音顫抖:「老四這人,從小就擰巴,愛鑽牛角尖,卻偏要表現得隨和豁達。他……唉……不說了……」

  楚翊看一眼發呆的小五,從袖中取出慶王的遺物,小葉紫檀手串。他說,這是慶王出城前所留,就送給三哥,當個念想吧。

  「你留著吧,我有自己的佛珠。」

  知空又蹲下去,繼續刷洗地磚。楚翊想再聊幾句,隨便說什麼都行,他只是想多聽聽血脈相連之人的聲音。可是,留給他的,只有超脫紅塵的「唰唰」聲。

  「我們走吧。」小五輕輕道。

  楚翊悵然若失,離開大殿,聽見知空又念起往生咒,超度亡魂。

  「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梵音飄渺,蘊含某種魔力,隨山風穿耳而過時,在腦中留下久久的迴響,像四哥臨終的嘆息。楚翊感到窒息,差點又摔倒,只有牢牢握住愛人的手,才能走下去。

  兄弟離散殆盡,他只有小五了。

  他狠下殺心,有一半是為了小五啊!四哥瘋狂了,只要活著就會生事,他不能令小五屢涉險境!但他只會告訴小五,這是他自己的抉擇,無關旁人。這個擔子太重了,就由他獨自承受吧。

  直到幾天後的早朝,跪在御前領旨時,楚翊耳邊依然迴蕩著悠悠誦經聲。不過,很快便被高亢清亮的宣旨聲掩替:

  「應天順時皇帝,詔曰:皇九叔寧親王楚翊,玉潔松貞,明德惟馨。沅芷澧蘭,崖岸卓絕。史雲,言美則響美,身長則影長,朕深以為然。朕年紀尚幼,應以學業為重。欽命皇九叔為攝政王,攝政監國,全權提領軍政朝綱,御前賜座免跪,授玉璽、兵符。其鈞令,如同皇命。」

  「臣膺此重任,必竭智盡忠,不孚聖望。」二十二歲的攝政王接下聖旨,久久沒有起身。

  「九叔,平身吧。」高居御座的永曆莞爾一笑,「從此以後,你見了朕就不用跪了。大昌的社稷,全仰賴你了。」

  楚翊緩緩站直,手握聖旨,仿佛提著千鈞重擔。身後,是俯首的群臣。左右,一個人也沒有。

  好孤獨啊。

  還好,小五就在家裡等他。

  太監搬來一把黃花梨圈椅,擺在御台之下,皇帝的左手側。楚翊猶豫一下,款款落座。他一個人的目光,與百官的視線交錯,鋒芒畢露。

  第229章 深藏的野心

  一陣涼風卷進大殿,灌入袍袖,激起一陣戰慄。楚翊耳邊又迴蕩起低沉的往生咒,不禁出神地想:本朝開國以來,出過兩個攝政王,無一善終。

  忽而腳下一軟。

  楚翊猛然低頭,看見自己正踩在四哥身上,對方露出一個含血的笑。他心裡一凜,隨即踏碎幻象,目光從驚懼轉為堅定。

  他要足履實地,一步步走下去。兩個人,扛著三個人的理想,篤定地走下去。只看眼前路,不問身後事。

  他周身熱血翻湧,見百官仍在看自己,這才想到,該說點什麼。他想了想,朗聲開口:「本王榮膺攝政王,今後將與諸位棟樑戮力同心,共迎盛世。」

  然後,他終於道出他和恆辰太子的終極目標,從未對小五表露過的真正志向:「大昌絕不挑起爭端,我會竭盡全力,讓和平儘可能地延續下去。不過,一旦戰火再燃,便是一場昏天黑地、流血漂櫓的亡國決戰!絕不手軟,絕不議和!一戰止戈,一統山河。那之後,才是真正長久的太平。」

  他望進吳正英深沉睿智的雙眼,從中讀出肯定和讚許。他略一點頭,繼續道:

  「我們要廣推新政,革新弊政,充實國庫,操練兵馬。從今天,從這一刻起,為那一戰而綢繆!不容一刻懈怠,不存一絲幻想。我厭惡戰爭,也不期待它,但必須要為它的不請而來做萬全準備!百戰百勝,非善之勝。一戰而勝,善之勝也。」

  這番話振聾發聵,群臣無不驚訝,永曆也愣了。

  昌齊兩國,大戰如吃飯,小戰如喝水,打打殺殺近百年。每番大戰,都在傷筋動骨前議和,以保彼此皇權安穩,防止後院起火,形成一種微妙的默契。就像,某人輸了一場賭局,可家底還在,家裡就不會亂。

  無人敢設想,一戰定乾坤。而今,那人出現了,就坐在眾人眼前,年輕俊逸的臉龐銳氣逼人。

  楚翊威嚴端坐,目光掠過群臣,忽而一笑:「官吏的罰俸,我看就免了吧。」

  永曆道:「九叔可自行決斷。」

  在百官謝恩聲中,權力的共享達成了。

  「你也是個騙子!」

  夜裡,葉星辭憤然瞪視男人,豎起手掌,在褥單上壓出一道溝,「這是國界。今晚,你不許越過這道山谷,也不許碰我的山谷。」

  「論騙人,還是你在行。」楚翊忍俊不禁,「那還能睡一個被窩嗎?」

  「不行,你自己搭個窩。」葉星辭收衣服似的,雙手快速動作,將被子全攏在自己這一半地盤。

  「好好好,睡覺吧。」楚翊笑著另取一條薄被。躺好之後,他用兩根手指模仿小人走路,悄悄跨越國界,攀登可愛的山丘,被葉星辭一巴掌拍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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