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張安達很知道自己的身份,來了先到正屋給我父親請安,完家少爺在,就到完家少爺屋去,完家少爺不在就到看門老張的門房去喝茶說話。老張是唐山人,跟張安達算半個同鄉,又都是姓張,自然就說到一塊兒去了。張安達在北京沒有親戚朋友,唯一能串門的也就是我們家,老太妃們學習洋派兒,給下人們放假輪休,張安達休息了就來找老張。老張表面熱火,其實從心眼兒里看不起張安達,認為張安達六根不全,是個有缺陷的人。老張特別想看看太監去了勢的那個地方究竟是什麼模樣,又不好直接提出來,就想了個餿主意,張安達來了,他使勁給他喝茶,灌了好幾壺,為的是跟張安達一塊兒上廁所。沒想張安達喝了那麼多水,一點兒不動聲色,倒是老張一趟一趟地。往茅房跑了好幾回。張安達走了,老張把灌水的事當笑話說給我父親聽,我父親讓老張再不要捉弄人,說張安達本身殘疾就已經很不幸了,去勢是他人生最難堪的傷痛,豈能將那地方輕易示人。老張還是奇怪張安達的尿泡竟然能裝得下幾壺水,我父親說,太監都有這個本事,能憋屎憋尿憋屁,否則在主子跟前當差,—會兒一跑茅房還行?

  沒有兩年,敬懿皇貴太妃去世,張安達徹底離開了麒麟碑胡同,冬月回靜海老家住了幾天,不習慣,又回北京了。在農村,他才知道自己已經肩不能擔,手不能提,徹底喪失了勞動能力,是個廢人了。他娘告訴他,鄰村西雙塘方家早些年從宮裡回來了,花四百大洋置了一處一磚到頂的大瓦房,過繼了兩個兒子,日子過得挺不錯。張安達不想過鄉下的日子,多年的宮廷生活儘管辛酸,但他知道了什麼是細緻,什麼是規矩,在農村瞅哪兒哪兒髒。瞅哪兒哪兒不順眼,地凍天寒,朔風野大,土屋四面透風,粗硬的被裡虱子滾成了蛋……看戲得等一年一度的廟會,廟會上草台班演的那些“蹦蹦戲”也太糙,在靜海的荒灘上絕找不出楊小樓和梅蘭芳來……

  這也還罷了,頂難受的是大家都知道他的底細,他的背後永遠有人在指指點點,人們看他的目光是好奇的,怪異的,內中不乏鄙夷也不乏憐憫,他成了人群中的異類。

  他明白了,在壽康宮中思念的桃紅柳綠的家鄉全是《小放牛》里的虛幻。

  轉過年開春,張安達到我們家來,告訴我父親他在北新橋金太監寺胡同買了一院房,院不大,用張安達的話說是蓋得還算齊整。金太監寺離我們家不遠,離雍和宮很近,環境很僻靜。張安達說老太太也接來了,娘苦了一輩子,他得好好孝順,另外,老太太身邊也得有人伺候……家就得有個家的模樣……張安達下邊的話有些吞吐,但誰都聽明白了,張安達要娶媳婦了。

  張安達娶媳婦,是大家都關注的事情,特別是老張,借著老鄉的名義沒事就往金太監寺胡同跑,說是去看老太太,其實是觀察太監媳婦進門沒有。終於有一天回來說,太監媳婦來了,是個梳著元寶髻的小娘們兒,還帶著個將會走路的小丫頭,是張家老太太從鄉下花錢買來的。小媳婦是個寡婦,本人不在乎張安達是太監,說只要真心對她和孩子好就行。

  老張說,小太監是掉進福窩裡啦,日子比我過得滋潤。我要是在北京有房,把老婆孩兒都接來,當太監就當太監……

  我父親說老張站著說話不嫌腰痛,真把他騸了,給座金山恐怕他也不干。老張說,等著瞧,那媳婦現在是沒想法,到將來保不齊紅杏出牆,人家都說,“太監娶媳婦,不是太監活不長就是媳婦活不長”。

  老張說這些話的時候我還沒有出生,等我到了記事的年紀,除了太監的媽死了以外,太監和他的媳婦都活得很好,老張的話算是白說。

  (四)

  我記憶中的張安達是個英俊人物,面龐白皙,皓齒明眸,穿得很講究。灰嗶嘰大褂,黑禮服呢布鞋,鞋底是黃牛皮的,軟和隨腳,走道沒聲響。腦袋像唱花臉的演員一樣,寸發不留,颳了個“去青”。不是誰都敢把自個兒的腦袋收拾成這模樣的,首先腦袋得長得周正圓潤,不能坑坑窪窪,土豆似的里出外進,不能有傷痕疙瘩,得跟刮鬍子似的,見天刮,可見張家的媳婦除了操持家務以外,還充當著剃頭匠的角色。我特別欣賞張安達的圓腦袋,圓得好看,圓得秀氣,當然,張安達對自己的腦袋也很滿意,把頭髮刮光了就是他自信的表現。有一回我們家的老二腦袋長了禿瘡,醫院把他頭髮都剃了,大家才知道他腦袋的形狀極差,前奔後勺,前後之長大於左右之寬,是個“梆子”腦袋,所以張安達剃光頭是對自身的另一種展示,一種炫耀。

  端午、冬至、中秋,張安達逢年過節必來我們家,每次從不空手,不是由東直門大街魚市上提簍鮮螃蟹,就是從安定門外菜園子買一筐頂花帶刺的嫩黃瓜,有一回還帶來幾隻嘰嘹嘰嘹叫的小油雞兒,絨球似的滿院跑。有人描述太監行走的步伐是“鵝行鴨步”,也有人說叫“四六步”,但我總覺得“四六步”更近乎戲曲的專業術語,總之是撇著八字腳一步一步走得沉穩而有規律,我見過一張流傳很廣的慈禧出行照片,走在最前面左與右的是大太監崔玉貴和李蓮英,兩個人都端著肩膀,沒有表情,完全是一副儀仗模樣,不招人待見。但是張安達不,張安達活潑好動,從來沒擺過什麼“鵝行鴨步”,他走道向來是一溜兒小跑,靈敏又快捷。

  張安達是謙恭的,進了門不怕麻煩地給每一個人請安,包括我這個小人兒,也包括廚子老王和看門的老張,他從來不把自己擱在顯要位置上,他一直把自己當成一個底下人,把進退分寸拿捏得十分準確,他常常在你需要的時候就悄沒聲兒地出現了,好像他正巧趕上,讓你覺得那麼恰如其分,那麼自然。比如,正月張安達和我父親帶我到雍和宮看“打鬼”,人挺多,我個兒小,什麼也看不見,剛一懊惱,張安達就從後頭把我舉起來了,讓我坐在他的肩膀上看,這樣一來我比所有的人都“高”,看得清楚極了。我父親畫畫,張安達站在旁邊看,他能把要用的顏色及時地準備好,把要換的筆、衣紋、鼠須、大小紅毛之類準確無誤地遞到父親手上,這絕非一日之功,連我們家專門畫畫的老七也做不到。

  母親說,這是太監的本事。

  我說這是善解人意。

  張安達不願意讓人知道他當過太監,許多太監出了宮都住在廟裡,過集體生活,彼此照應,可張安達從不往那個堆兒里扎,也不跟他們聯繫,劉掌案死後更是徹底斷了來往。從外表上看,張安達和平常人沒什麼兩樣,甚至比平常人更隨和,更溫良恭儉讓,遇到什麼事兒,他的態度永遠是“依著您”。

  壽康宮短短的幾年工夫,把一個靜海的鄉下小子磨圓了,磨得尋不出一點兒稜角來了。

  母親說,張安達來我們家,是衝著我五姐夫完占泰的,他感念完家姐夫當年的幫忙,不是完占泰曾經很實誠地一趟一趟給他往靜海家裡捎錢,他的娘哪兒能活下來,哪兒能有後來的日子。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