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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清秋謹啟梅麗將這封信一口氣念完,念到最後一段,大家覺得清秋的文筆,固然不錯,就事論事,也說得很沉痛。鳳舉首先道:“我算今日領教她的筆墨,真是看不出來,一個十幾歲的女子,有這樣好的文字,前途實在未可限量。大家都說她漢文有根底,我也沒有去十分注意,於今看起來,很是名副其實。老實說一句,目前的人,恐怕還沒有誰趕得上她?”玉芬坐在一邊,就插嘴微笑道:“大哥一抬舉人,又抬舉得太過分一點了。固然像我們這種人,自然是學識淺陋,趕不上人家。可是大哥和二哥的國文,都是很好的……”金太太不等說完,便皺了眉道:“管她文章好不好,不是現在所要討論的事情。”說著,便向鳳舉道:“我接著這封信,自己真愣住了大半天,不用提心裡多麼難受。知道的呢,不過說是燕西夫妻感情不好,她不願在我們家;不知道的,倒以為是我們這一大家人,不能容物,硬把人家擠著跑了。別的我都不怕,我就怕她這一封信,輾轉傳到新聞記者手上去了,老實不客氣給我們發表出來,這讓我承認是不好,否認也是不好。”鳳舉道:“這倒不必去過慮。她這信上,明明說著自己隱姓埋名,要另去找新生命,分明是一種秘密行動。若是把這信公開出來,試問又從哪裡去秘密起來?”金太太道:“這話也難說,她若是為泄憤起見,也許犧牲她自己的成見,宣布出來,和我們干一下子。”玉芬心裡有一個“對”字,衝口要出。她感覺很敏捷,想到剛才插嘴說了兩句話,已經碰了一個大釘子,現在怎好又去多嘴?因之嘴唇皮只動了一動,這個“對”字又忍回去了。金太太坐在屋子裡說話,眼光是不住地四處she著的,尤其是對於玉芬,那目光是常常地照顧著。玉芬欲言又止的情形,正好是看到,便問道:“你要說什麼?”玉芬道:“我很贊成你的話,不過照她為人,不至於這樣。所以我要說,又忍回去了。”金太太未答言,點了點頭。這時,大家對於這封信,都不免有一番議論。玉芬見大家都有點惋惜的意思,她未便獨持異議,也皺了眉毛,裝出苦臉子來。金太太側著身子,坐在藤椅子上,只是不言語,默默靜坐,慢慢地也就垂了眼淚來了。鳳舉嘆道:“你又何必傷心?連老七他自己,還看得十分平淡呢。”金太太搖了搖頭道:“我倒不是這樣想。”佩芳道:“我明白,你是捨不得一個小孫子。”金太太道:“當然也有一點,但是這還不是最大的原因。”說著,兩手抄在胸前,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同時,便將眼光she到燕西身上。燕西知道母親有十二分不滿意的表示,但是不滿意的是哪一點?卻不能猜中,自己只好避開母親的眼光,低了頭看著自己的鞋尖,兩腳不住地在地上顛抖著,似乎心不在焉的樣子。金太太又嘆了一口氣道:“我也管不著,反正是大家要散的,與其將來鬧得不可收拾,再來散家,倒不如早早地散場,大家落個好來好去。”大家聽金太太如此說著,都不敢做聲,默然坐著。金太太站起來,將那紙長信,拿到手上,又重新看了一遍,然後遞到燕西手上道:“這個交給你吧,你也好留著做一個紀念。”說畢,又冷笑一聲道:“這算是白家小姐戰勝了,你可以把這信給她看看,只要她相信了,也就是你一個升官發財的一重保障。”燕西聽了這話,臉上不由得紅上一陣,搭訕著笑道:“你說這話,我受得了嗎?”金太太不說什麼,又是一陣冷笑。鳳舉料著金太太動了慈善心,燕西若是不離開,還是有許多話要說他的。便向燕西瞟了一眼道:“你在頤和園那一分子跑法,想必是很累,這也應該休息休息去了。”

  燕西會意,搭訕著伸了一個懶腰,就回書房去了。心裡想著,這樣一來,人既不曾死,婚姻又脫離了關係,總算如釋重負。她自己願意寫這信和我脫離關係,我也沒有什麼對她不住的。只是自己第一個兒子,白白是讓她帶走了,心裡總不能完全拋得下。但是留了兒子,其實也不能不留他的娘,嶄新的人物,犧牲個把兒女,又值得什麼放在心上?他是一個人在屋子裡踱來踱去,這樣想著的,於是突然立住了腳,連頓兩下,表示他不以為意的決心。就在這時,書房門悄悄地有人推了開來,略聽到一些響聲。燕西心裡正在不耐煩的時候,於是用腳一頓,立刻將身子一扭道:“又是誰進來搗亂?”說時,一回頭,瞪了兩眼。但是這一回頭之下,卻是梅麗。自己還沒有放出笑容,改去怒容,梅麗已是不耐煩,將嘴一撇道:“幹嗎對我們生這樣大氣?我不是來說你什麼的。”燕西笑道:“請進來吧。我真不知道是你,我一個人在這生悶氣呢。”梅麗道:“我倒不管你生悶氣不生悶氣,我心裡擱不住事,有話就要來報告你一聲。聽二嫂說,她的房子已經看好,也許兩三天之內,就要搬走了。我也不知什麼緣故,聽了這個消息,心裡怪不好受似的。”燕西道:“什麼?他們就要搬走嗎?怎麼這樣子地快?”梅麗走進屋來,向屋子四周看了一遍,嘆了一口氣道:“這些個東西,你能都帶到外國去嗎?當然是留下的了。這幾架書格子,我都很歡喜,你就送給我吧。”燕西道:“這又不是我私人的東西,怎麼讓我送給你?”梅麗點點頭道:“這算你說了句公道話,可是我聽到說,各人院子裡的東西,都歸各人搬去,有的嫌不夠,還爭著要這樣要那樣。”燕西道:“咳!讓他們去爭,讓他們去分吧。家都散了,搶奪這些木器家具,又有什麼用?你要這書格子,你就連這些書都可搬了去。我反正是個不讀書的人,又要這些書做什麼?”梅麗點頭笑道:“你這倒乾脆,表明態度是不要書本子。”燕西兩手一撒道:“你想,從前有的是機會去讀書,我都耽誤掉了。到了現在,自己要去經營飯碗問題了,哪裡還有工夫讀書?你難道還不曉得我為人?我在你面前還要個什麼虛面子?”梅麗道:“這倒也說得是。不過你現在也不必煩惱,你受著拘束的事,算是完全解除了。以後你一個大人,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天下之大,一個人到哪裡去混不到飯吃?我跟你計劃著,晚上可以在飯店裡跳舞。睡到下午兩三點鐘起來,公園裡也好,戲館子裡也好,混到六七點鐘,上小館子吃晚飯。吃完晚飯,上電影院瞧電影,到了十一二點跳舞場上,正是熱鬧……”燕西皺了眉道:“你幹嗎也學了這樣一張貧嘴?”梅麗道:“我是貧嘴?就算我貧嘴吧,我猜著這樣浪漫的生活,你總是願意過的吧?”她一面說著,一面向外走,就回到了二姨太屋子裡來了。

  二姨太見她臉上,似乎還帶著一些怒色,便道:“你又是和誰生氣?”梅麗撅了嘴道:“別提了,我心裡有二十四分不痛快呢。”二姨太道:“咳!你倒喜歡管那些閒事,準是清秋的事,你瞧著又有些不順心了。你管得著嗎?”梅麗道:“也不光為這個,你瞧,二哥的房子看好了,馬上就要走,自然,別人也是要走的。今天說散夥,明天說散夥,這可真要散夥了。”二姨太坐在一張藤椅上,是半躺著的,頭枕在椅靠上,眼望了梅麗,半晌不做聲。梅麗道:“你又什麼事發愣?”二姨太將頭點了一點道:“你說我老實,可是你也夠老實的了。不散夥怎辦?難道我們還顧全得了不散夥嗎?”梅麗道:“誰又說能顧全得了?不過我瞧著,心裡怪難受的。”她說著,也就在對面一張藤椅子上坐下了。母女二人,彼此對面默然坐著,靜默了好久。二姨太因是斜躺著的,目光斜she在對面牆壁上一張二人合拍的半身相片,只是出神。那相片的膠紙,都變了黃色,人影也有些模糊,年月可知了。梅麗也回頭看時,是父母二人的合相。二姨太見她目光也回過去,因用手一指道:“你瞧,這是我初嫁你父親時候的一張相片。那個日子,你父親剛從外國回來,老太爺也還在世,門面比這些年還闊多了,因為你祖父是個總督,和現在的巡閱使差不多呢。”梅麗道:“這和這張相片,又有什麼關係呢?”二姨太道:“自然有關係呀。你祖父除了收房的丫頭不算,一共有五房姨太,你瞧是多不多?真也是怪事,可就只添了你伯父和你父親兩個。你伯父三十幾歲,就過去了。只剩你父親一個,而且他真也有些才學,上人是怎樣的疼愛,那就不用說。可是你父親倒不像你那些模糊蟲哥哥,玩笑雖是免不了的,正經事也是照樣子辦。討我的時候,老實說,你那位母親是不高興的。無奈上面一層人,就是多妻的,她也沒法兒反對。祖老太爺自然也看出了這番情形,聽說在你那位母親面前,還說了一番大道理。索性讓我進門的時候,還行了一大套禮節。末了,就是照這張相。祖老太爺的意思,就是說他做主替你父親討二房的,不讓你母親壓迫我。我年輕的時候,就不知道什麼叫脾氣,你那母親,看我也是很容易說話的,也就不怎樣和我為難。那個時候,你大哥二哥,都在英國留學,其餘的都在家裡,燕西還只兩三歲呢。一家的小孩子,你父親和你母親是很和氣的,我又不多一丁點事,所以家裡頭大家只是找法子享福,不知道什麼叫鬧氣。後來小孩子大了,人口多了,不是這個瞧著那個,就是那個瞧著這個,只要瞞了上面兩個人,就什麼事也幹得出來。這樣的鬧,至少至少有五年了。我老早就猜著,好不起來,現在看起來,也是癤毒破了頭了。”梅麗道:“照你這樣說,散夥倒是應該的。”二姨太道:“也不能說是應該的。不過有你父親在,大家坐著享福,還有些不耐煩,於今不能坐著享福了,有這個家庭呢,少不得大家要負一份責任。你瞧誰是肯負責任的?誰又讓誰不負責任?恐怕會鬧得大家刀槍亂起吧?從前就是燕西沒有辦法,現在清秋走了,他可以靠白家這條路子去找出身,也是不要緊的了。”梅麗道:“人家最忌諱的是這個,別說了。”二姨太道:“說也沒有什麼,反正這是公開的事。”梅麗道:“公開也好,秘密也好,反正攤不到我們頭上來說。”二姨太道:“咳!說是不必說。可是我們一家人,總望一家人好,鬧到這步田地,誰也是好不了,我們心裡當然是難受。我早知道就不能有什麼好結果的,那天吞鴉片,你們讓我一閉眼睛,睡了過去,是多麼的好。偏是你們又想法子把我救了過來。”梅麗撅了嘴道:“你這話倒說得好,讓你一閉眼睛,睡了過去,那麼,把我扔下來,我又怎麼辦呢?”二姨太道:“我自己的性命都不要,別人我就管不著了。可是這話又說回來了,我就是不死,你的事情,我哪裡又管得著呢?”梅麗聽了這話,望了她母親一會兒,並不做聲,意思好像不明白母親命意所在。打算要問一句是哪件事沒讓母親管?然而這句話說出來,又怕母親誤會到什麼自由不自由上面去,對答上也更感到困難,就不如不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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