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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西也明知道母親不會有什麼事可以對著許多人說,倒不能對兒子說,因此也就走回書房裡去。一推門,有一個客笑面相迎,卻是謝玉樹。燕西道:“好久不見,今天何以有工夫來?”謝玉樹道:“我聽到府上有點不幸的事情,所以,我趕來看看。”說著,偏了頭看著燕西的臉色,呀了一聲道:“你的氣色不大好。”燕西一拍手又一揚道:“當然好不了,人財兩空,氣色還好得了嗎?”謝玉樹道:“傷了誰?”燕西道:“不是傷了,是跑了。你老哥總算是個有始有終的,她來的那一天,有你在此,她走的這一天,又有你在此。”謝玉樹一聽這話,就明白了,還假裝著不知道,就對燕西道:“你和我打什麼啞謎?你說的這話,我全不知道。”燕西道:“我們少奶奶趁著起火的時候跑了。不但是她跑了,還帶走我一個小孩呢。”謝玉樹正著臉色道:“這話是真?”燕西道:“跑了媳婦,絕不是什麼體面的事,我還撒什麼慌?”因把大概情形,對他說了一遍。謝玉樹道:“你們是完全戀愛自由的婚姻,都有這樣的結果,這話就難說了。”燕西道:“合則留,不合則去,這才叫是婚姻自由呢。”謝玉樹道:“或者是嫂夫人一時氣憤,急於這樣一走,出她一口氣,在親戚家住個三五天,也就回來了。”燕西道:“你這話,若在旁人,或者可以辦得到,至於這位冷女士,她的個性很強,恐怕不是這樣隨便來回的。”燕西說著話,可就躺在藤椅上,腿架了腿,只管搖撼著,口裡哼著道:“都說千金能買笑,我偏買得淚痕來。”謝玉樹突然將臉向燕西一偏,問道:“你這是說嫂夫人的嗎?未免擬於不倫吧?”燕西依然搖著他的腿,淡淡地道:“這裡頭的原因,也是不足為外人道也。”謝玉樹笑道:“不是我老同學說話不知輕重,在你滿嘴文章之下,也不應該說這話。縱然你對這位嫂夫人,不免十斛量珠,你所得的,恐怕也不止一副淚痕。天下人都是這樣的,只會朝前想,可不會朝後想。”燕西道:“若是照你這個說法,我以前不成其為人了。”謝玉樹道:“這是笑話,你別多心。現在既是嫂夫人已出走了,當然要想個善後辦法。在這個辦法之中,你有用著我的地方沒有?若是有的話,我可以效勞。”

  他說著這話,臉上現出很誠懇的樣子,絕不是因話答話的敷衍之詞。燕西心裡想著,這位先生卻也奇怪,我和他的交情究竟不過如此,至多也還是我請他當過一回儐相之後,才略微親熱。不料他常是和我表示好感,這次還由城外遠遠地跑來慰問。慰問了不算,而且還願效勞,這未知是何理由?謝玉樹見他在一邊沉吟著,倒以為有什麼重大的事情相托,便道:“我們這樣交情,當然用不著什麼客氣,只要是我可以辦的事,我一定去辦。”他一面說著,一面望了燕西的面孔,靜等著他的回答。燕西何曾有什麼事要拜託他?經他如此很鄭重的一問,倒不能置之不答,便故意沉吟的樣子,心裡去想著主意。因也放著很鄭重的臉色道:“只是這一件事,未免令你為難一點了。”謝玉樹道:“為難不要緊,只要是辦得到的。不要是為難而又辦不到的就得了。”燕西道:“冷家那方面,我當然不能就這樣置之不理。可是他們執著什麼態度,我又不知道。我那位岳母,就是早上來過一趟,以後並無下文。我自己既不便去探聽他們的意旨,非找個朋友去問問不可。你對於我們的婚姻,總也有點關係,所以我想請你去一趟。”謝玉樹不待燕西再向下說,將身子一站,慨然答道:“可以可以!若是這一點事,我都不能效勞,那也不成其為朋友了。什麼時候去呢?”燕西道:“那方面說了,今天下午,再來給我的回信。既是他們答應來,我們先別忙著去。要不然,倒好像我們只管將就人家了。”謝玉樹聽了這話,也摸不清燕西是什麼意思,既然是叫我去打聽消息,可又說是今天別忙著去,卻不知道是去好還是不去好?因笑道:“你覺得那些話應當怎樣地輾轉地說為妙,我就怎樣地說。現在我已經把演說這一道本事,練習了多次,總不至於見人說不出話來的了。”燕西道:“我不是這個意思。難得你老遠地跑進城來,今天不必回去,我們痛痛快快地談一下子。這一次長談,也許就是最後一次,因為我打算出洋了。”謝玉樹也仿佛聽到人說,他要和另一個愛人,一同到德國去。在他夫人走失之後,他說得如此肯定要出洋去,這裡當然不無問題,自己卻不便跟著問下去。斷章取義的,只能答他上半截的話,便道:“好極了,我也很願意和你談談。但不知你有事沒有?可不要為陪了我閒談,耽誤你的正事。”燕西道:“我有什么正事?正事不過是傷心罷了。”說畢,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在這時,金榮進來換茶,燕西道:“謝先生老遠地到城裡來,大概肚子也餓了,你到上房裡去看看,有什麼點心沒有?裝兩碟子出來請請客吧。”

  金榮答應著走到上房裡來,便向金太太要點心。金太太屋子裡坐著談閒話的這班人,依然不曾走開。金榮走到廊檐下,見他姐姐正出來,便迎著道:“請你向太太問一聲,有什麼干點心沒有?七爺來了客。”金太太在屋子裡已經聽到了,倒插嘴道:“什麼干點心濕點心?叫他少高興吧,什麼人來了,他特別恭敬?”金榮走近窗戶道:“是那位當過七爺儐相的謝先生來了。”金太太道:“他怎麼會來了?平常是不大肯來往的呀。”梅麗道:“媽這裡有點心沒有?我們那裡,倒還有些西洋餅乾和陳皮梅,倒可以湊兩個碟子。”金太太道:“未免俗氣,客來了,擺什麼乾果碟子?”梅麗道:“人家的學校在鄉下呢,老遠地跑了來,大概也就餓了。陳二姐,你到我屋子裡那玻璃格子裡去找一找,那玻璃罐子裡有些吃的。”她站起身來,臉向了窗子外,這樣地說著。潤之笑道:“你倒這樣子熱心。老七來了客,與你什麼相干?”梅麗臉一紅道:“這算什麼熱心?七哥叫人進來要東西,一點也要不出去,豈不掃了他的面子?”金太太道:“不用什麼干點心了,金榮可以問問那小謝吃了飯沒有?若是沒有吃,乾脆讓廚房裡給人家下碗面吃。”潤之道:“媽又好像跟人家很熟似的,怎麼叫起他小謝來?”金太太道:“我聽到老七和別人談到他的時候,總是叫他小謝,不知道倒有多大歲數了?”梅麗道:“比我們七哥……”她一個不留神,又插嘴了,等到自己感覺到不對時,不免頓了一頓,下半截話就說不出來。金太太望了她的臉道:“怎麼說了半句又不說了?”梅麗道:“我也是聽到七哥說過,說這個姓謝的比他小一歲,知道準不準呢?”二姨太道:“說起和老七當儐相的,我看他們,都不會比老七年紀大的,不知道你們說的是哪一個?”潤之道:“別研究這年齡問題了,還是先讓金榮到廚房裡去要點心,人家可還餓著呢。這個人和我可沒什麼交情,我不過白說一聲。”說著話時,眼光可就向梅麗瞟了一眼,梅麗臉子只朝著窗外,沒說有理會。金榮站在外面,屋子裡所說的話,都聽見的了,便道:“太太,我就到廚房裡看看去吧。”說著,便走了。金太太道:“這個人來了,我想老七應該有點感觸才對。當日娶新媳婦兒的時候有他,於今新媳婦跑了,又遇見了他。倒是這兩個做儐相的,有一個人占了便宜去,把我們佩芳的妹妹討去了。”潤之道:“兩個之中,只有一個占便宜,那還不足為奇,那個沒有占便宜的,可是也在打著糊塗主意呢!”金太太道:“這小謝也有什麼意思嗎?你說是誰吧?”潤之向屋子裡的人,都看了一眼,笑道:“有是有一個人,不過我不知道猜得對不對?”梅麗聽潤之說到這裡,坐在二姨太身邊,把她母親看的那張報,她倒拿過去看了。金太太是個週遊世界,經過兩個朝代的人,從幼也是金粉堆里長出來的,雖然時代思cháo不同,然而兒女之情,總跳不出那一個依樣葫蘆的圈套。這會子她看了梅麗的舉動和潤之的口吻,已是昭然若揭了。一個做母親的人,當然不便將女兒的隱秘,在人前突然宣布出來。所以金太太心裡雖然明白,這時卻也不便跟著說什麼,只微笑了一下。敏之究竟持重一點,她怕太說得明白了,二姨太夾槍帶棒一陣亂嚷嚷,就更是不好收拾。因之找了別的幾件事來談著,把這話扯了開去。本來金太太心中煩悶得很,也沒有這種閒情逸緻,不提也就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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