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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爺爺抱著二姑姑,越過圍子牆,進入村南那遼闊無邊的原野,抬眼望見半人高的黃糙一浪逐一浪地滾到遙遠里去,間或有狐狸和野狗在糙間閃現身影。秋雁聲聲,金風颯慡,正是農曆八月中的時令。

  一條灰白的道路延伸到紅色沼澤附近。爺爺沿路往前行,很快就看到蟲巴蠟廟青色的瓦頂從黃糙中鮮明、冷峻地凸現出來。他站在廟前,看著破爛的廟裡情景,當年那金碧輝煌的螞蚱塑像早已沒了蹤影,方磚鋪就的地上,磚fèng里擠出野糙,野糙上沾滿鳥屎。二姑姑安靜地睡在襁褓里。爺爺把她放在廟門口的枯糙上,她照舊酣睡。爺爺打量著這個紅撲撲的小東西,心裡很不好受。狐狸在沼澤里嗚叫起來,野狗在糙叢中狂吠。爺爺省悟到大爺爺定下的放生計實際上絕無一線生機。爺爺想:只要我一離開這兒,野狗和狐狸立刻就會包圍上來,把這個手腳生蹼的女嬰吃掉,連骨頭渣兒也不剩。他猶豫著,但最終還是用理智戰勝了感情,撇下女嬰,一人獨自離去。他的背感受到了沼澤里刮來的涼森森的霉變空氣,心中忐忑不安。走出了幾十步,他似乎聽到了蚆蠟廟附近糙梢晃動的聲音,還有野獸們咻咻的喘息。

  他回頭觀看,見糙梢波動如水,廟前寂靜如初,沼澤的氣息撲面而來,見只高大潔白的仙鶴單腿站在濕地上,女嬰的襁褓鮮紅地躺在黃糙上,她連一點聲息也不發出。

  爺爺回到家裡,處理完奶奶的喪事,已過去了三天。他提著一桿鋼槍,口袋裡裝著二十粒子彈,翻過圍牆,往蟲巴蠟廟前走。他相信出現在面前的情景應該是:廟牆上濺滿污血,被利齒撕碎的紅布襁褓一條條懸掛在糙梢上,狐狸十幾匹,野狗十幾條,分成兩大陣營,猶如兩團雲,圍繞著蚆蠟廟旋轉。一團紅雲,一團黑雲,追逐著似的圍繞著蚆蠟廟旋轉著尋找食物。活著的初生嬰兒是野獸們的美餐。它們只吃過死嬰,死人,變味了,餿了,鮮活的嬰孩兒味道令野獸們饞涎三尺。爺爺想它們一定都血紅了眼睛嗥叫著,齜著青色的白牙。爺爺想像著用鋼槍把它們打翻在地的情景,心裡感到為女報仇後的舒暢。

  先把孩子送到狐狸和野狗的嘴邊,讓它們把她吃掉,然後開槍打死它們為女報仇,這正是最英明的政治家慣用的手段。在距離蟲巴蠟廟半里路處,爺爺掏出子彈,認真地擦拭著,他擦掉了子彈屁股上的油膩,並把每一粒子彈的彈頭放在自己頭皮上蹭過。據說放在頭皮上蹭過的子彈就變成了炸子,沾肉就炸,威力大增。他那杆鋼槍是比利時國槍炮公司製造,彈倉里能壓七粒子彈。中國人管這種槍叫“七連珠”。

  這是一種質量很好的槍,在爺爺的時代里,一桿“七連珠”價值一百大洋。爺爺壓上子彈,拉開槍栓,把子彈推上膛,讓“七連珠”處於一觸即發的狀態,然後英勇無畏地向前走。一輪朝陽從沼澤地里升起來,照耀得這個大漢滿臉通紅。漸近蟲巴蠟廟,他把槍抱在懷裡,變雄赳赳的走姿為小心翼翼的走姿。蟲巴蠟廟前靜寂無聲,沒有野狗,也沒有狐狸。包裹過二姑姑的紅被單子像一面鮮艷的旗幟,懸掛在廟門上。

  紅被單子完整無缺,上面沾著一些黑色的胎糞,沒有一牙一爪撕咬痕跡。嬰孩哪裡去了?爺爺站在蚆蠟廟前茫然四顧,看到了紅色的沼澤、青色的村莊、黃色的野糙,一隻孤獨的仙鶴抻著頸子奮力向著太陽飛行,爺爺百無聊賴地對著它開了一槍,沒有打中。又開了一槍,還沒有打中。再開一槍,依然沒有打中。這是爺爺she擊史上的一大恥辱。他不再she擊,盯著那仙鶴在陽光里變成了一個針尖大的光點,然後收回目光,眨眨酸麻的眼,大背了槍,垂頭喪氣地走回村莊。

  爺爺走進大爺爺的家門,向大爺爺和大奶奶報告了把蠟廟前的情況。大爺爺說:好好好,這個丫頭命大,肯定是被人抱走了。大爺爺嘴上說好,臉色卻很陰沉,爺爺知道他寧願聽到女嬰被野狗和狐狸吃得骨渣不剩的消息也不願聽到手腳生蹼的女嬰逃了性命的消息。

  大奶奶又獻上糙來,爺爺扔一束進嘴,枯燥無味地咀嚼著。這時院子裡狗狂叫,大門上的銅環嘩啷嘩啷響。大奶奶警惕地看了爺爺一眼,好像懷疑爺爺引來了虎狼。她挪動小腳,走到院子裡,在影壁牆後摸挲著土炮後邊的引火帽兒,大聲問:“何人敲打門環?”

  門外的人不回答,只是持續不斷地敲打門環。節奏分明的門環聲證明敲打者不慍不火,心情平靜,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爺爺和大爺爺都來到院子裡,示意大奶奶去開門。

  來人一臉皺紋,下巴上生著一部白鬍鬚,是個陌生的老者。雖然衣衫襤樓,但骨格清奇,頗有幾分令人肅然起敬的丰儀。更重要的是,他的懷裡,抱著被爺爺丟棄在蟲巴蠟廟前的生蹼女嬰。

  大爺爺、大奶奶、爺爺,三個人目瞪口呆。白鬍鬚老人走進大門,把懷中的赤子放在冰涼的濕地上,冷笑一聲,轉身便走。

  大爺爺攔住老人的去路,裝腔作勢地問:“您這是什麼意思?您把這個嬰孩扔在這裡是什麼意思?”

  老人道:“除了你們食糙家族,誰家能生出這樣的嬰兒?”

  大奶奶說:“你這人好不講理,把這個野孩子扔到這裡幹什麼?”

  老人道:“棄殺嬰孩,天理難容,國法也難容,管老大,管老三,你們小心著點!”

  老人從懷裡掏出那一包洋錢,啪,扔在大爺爺腳下,冷笑著,格開擋道的大爺爺,瀟瀟灑灑地走了。

  爺爺膽怯地看著赤身裸體的女兒,看著那張紅撲撲的小小圓臉和那圓圓頭顱上茂密烏黑的頭髮,心中不由地滋長起憐愛的感情。

  這是個相當結實、漂亮、生命力頑強的女孩,唯一的缺陷是手指與腳趾間那層粉紅的蹼膜。這些蹼膜夾在她的指fèng里,只有當她張開手時才能顯出來。他彎下腰去,伸了一隻手,觸到了女嬰臂部的皮膚,冰涼的感覺立即麻木了他半條胳膊。女嬰睜開眼睛,兩道幽藍的光線從她魚眼般呆滯的眼睛中she出,刺得爺爺心頭一堵,好像當胸挨了一拳。女嬰閉上眼,大聲啼哭起來。哭聲響亮、圓潤、音節短促,頗似紅色沼澤深處那種特有的大如馬蹄、紅腹綠背、能噴she劇毒汁液she殺飛蟲的馬蹄蟾蜍在陰雨連綿的氣候里發出的叫聲。爺爺最怕的就是這種馬蹄蟾蜍,他吃過這種蟾蜍的虧。有一年他進沼澤追捕紅狐時,手上誤中了蟾蜍的毒液,當時即奇癢鑽心,隨後就流黃水潰爛,要不是遇上那位走江湖的高手郎中,他的手非爛掉不可。被馬蹄蟾蜍傷害的痛苦過程迅速地在爺爺腦海里旋轉了一圈,他下意識地,驚恐萬分地縮回手,直起腰,大口地喘息著。女嬰的哭聲愈來愈烈,藍色的淚水匯集到眼角,淌過面頰,流進耳朵。

  爺爺處於手足無措的狀態,求援地望著他的兄嫂。大爺爺嘆息一聲,道:“老三,是福不是禍,是禍脫不過。她畢竟是你的女兒,你把她抱回去養著吧!”

  爺爺無奈,只得再次彎下腰去,像抱一隻巨大的馬蹄蟾蜍一樣,把女嬰抱起來。他感到自己周身的肌肉都緊縮起來,口裡分泌出大量酸溜溜的津液。抱著這樣的嬰孩是難忍的酷刑。女嬰揮了一下手,那手指的蹼膜透明著張開,好像蝙蝠的粉紅肉翅。當然蝙蝠的翅不是翅、蝙蝠的膜也不是粉紅色的膜。她的冰涼的小手輕輕地、涼涼地觸到了爺爺的胸膛,也觸及了爺爺的靈魂。他“呱”地叫了一聲——竟然也類似了馬蹄蟾蜍的鳴叫——把女嬰扔在地上。女嬰跌落在地,呱唧一聲響,是那麼肉、那麼濕,那麼黏。“呱呱”的哭叫聲中止了。她在地上抽搐著。她四肢攤開,繃得筆直,手指和腳趾也全部乍開,伸展開了所有的粉紅蹼膜。這景象冷膩恐怖,爺爺哇哇地嘔吐起來。

  爺爺吐出一些綠色膽汁,捏著脖,青著臉,回頭對大奶奶說:“嫂子,找把刀給我。”

  大奶奶驚訝地問:“老三,你要動狠的?現在可是民國了。”她一邊說,一邊走進屋子,將一柄明晃晃的牛耳尖刀,用兩個指頭夾著刃兒,把兒遞到爺爺面前。她的眼睛裡洋溢著笑的波瀾,仿佛在鼓勵著小孩子勇敢地去干一件大事件的慈母。爺爺攥住刀把子,刷,把刀子抽出來,囂張地叫著:“我要把她這些該死的蹼膜剔了!你這個蛤蟆種、青蛙精,沼澤地里爬上來的妖怪!”言罷,便俯了身、左手捏住女嬰的小手腕兒,刀子風快地落下去。但是此時女嬰張開的手指合攏,緊緊地攥成小拳頭,哭聲也閉了,藍藍的眼睛賽過兩塊滋潤的美玉,在爺爺臉下閃著光澤。爺爺的刀無論如何也落不下去了。他抬起臉來,求援地望著大奶奶。大奶奶冷笑一聲,道:“果然是‘虎毒不食親兒’!老三,你給我滾吧。”一把搶回刀,徑直地回院裡,並響亮地踹上門。

  二姑奶奶的童年紀事本應寫得搖曳多姿,但家族中人對此避諱,躲躲閃閃,誰也不願多說。我們掌握的材料十分有限,只能捉住隻言片語,加以想像、編造、邏輯的推理。我們寫出來的東西,與事實的真相,究竟有多大的差距,無法知道。寫得不符合事實又有什麼關係?

  寫得符合事實又有什麼用處?對一代絕望的、對一代對前面的一切都充滿了巨大恐怖,對一代被永難排解的深重憂慮時刻糾纏著的男人來說,有什麼意思?有什麼要緊?

  父親說,一九四七年,我生氣蓬勃,邪性十二分地足;宛若紅色沼澤里一隻剛萎了尾巴的半大馬蹄蟾蜍,全身流動著粉紅色的毒液。

  現在,我可老了,躲在劍葉蓮的cháo濕泥土裡,整日昏昏欲睡。

  父親說,我的二姑姑,從小就會咬人,牙齒鋒利,像荒糙叢中的小狼。我父親——你們爺爺左手的食指彎曲著難以伸直,像一節生著疤瘤的樹根。父親說他的父親說:這就是被她咬的……她咬住東西輕易不肯鬆口,像沼澤地里那種黃蓋的鱉,牙床上打著狠狠,聳動著耳朵,眼睛裡閃爍碧綠的光線,那樣子可真叫嚇人,那樣子誰見了誰怕。父親說他殺豬一般地嚎叫著,痛楚深入骨髓,甩動手臂,帶動著那小妖精像皮球一樣滾來滾去,但終究無法甩掉她。父親說你們的老爺爺聞聲起來,高叫著我父親的名字:武兒,武兒,別硬拽,別強拽,當心把指頭弄斷。我有法子對付她。父親說我們的老爺爺折了一根糙棍兒,輕輕地戳著她的鼻孔,終於戳出了一個大啊啾,趁著這機會,我們爺爺血淋淋的手指才從她的嘴裡解放了。那年她才三歲多一點,就恁般厲害,家族中人誰不懼她!你們的老爺爺說:都躲著她點,她是個屬鱉的,咬住東西不松嘴。你們的老爺爺雄豪半生,舉槍雁落的角色,他怕過誰?若要管三發了怵,玉皇大帝開當鋪!就連他,也怵著你們的二姑奶奶。她不怕死,似乎也永難死。她生,你們老奶奶死;無人餵她一口奶,正好家裡的老母狗下了四隻崽子,你們的老爺爺便把她扔到房檐下那鋪著干糙的狗窩裡,與狗崽子們搶奶頭。老母狗通人性,主子的女兒,自然不敢怠慢,把最好的奶頭讓給她。她是個吃狗奶長大的孩子,經常在深更半夜裡發出一種拖著長腔的嚎叫,這種叫法就是那所謂的狗哭,主大禍降臨,整個家族,一條街上的人,都被她——老母狗和小狗們也加入了半夜的哭嚎——的哭嚎驚恐著,在蟋蟀的促促聲與壁虎的索索聲中哆哆嗦嗦,長夜難眠。父親說在深夜裡他父親看著一個血紅的點兒在我們老爺爺的菸袋鍋里閃爍著,光點明亮時能看清一張瘦削的、被茂密的鬍鬚包圍著的臉。粗重的呼吸、長長的嘆息和切齒磨牙的聲音交替著出現。你們的老爺爺在那些日子裡心事重重。父親說他父親有一次壯著膽兒出去小便,群狗和我們二姑奶奶的嗥叫聲聲慢、聲聲淒涼。他感到有一股徹骨的寒氣在他的脊髓里遊走,頭頂上的毛髮噼噼啪啪地直立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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