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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裡站著一個奇俊怪俊的大閨女。錢廣一步闖進去,拿出介紹信來,說明了身份,錢廣問那女子願意給萬歲爺去當小老婆嗎?女子說不願意。錢廣說你不願意就活剝了你爹的皮。她爹早在外屋跪下啦,嘴裡高喊謝主隆恩!錢廣說你爹都願意啦,你還拿捏什麼?沒有你爹你能從石頭fèng里蹦出來?女子說俺願意啦。正說著呢,一陣奇香撲鼻,錢廣抽嗒鼻子問:什麼味?什麼味?那女子紅著臉不吱聲。還是女子的爹說:不瞞上官,小女子每天能放九陣香氣,每次十分鐘。

  錢廣拍手叫好說:好寶好寶,此寶除了萬歲爺,誰配受用!錢廣問:你們家有電話嗎?老頭說:有,在桌子上。錢廣立即給皇宮裡打電話。

  當天夜裡就來了一乘大轎,吹吹打打把九香女抬走了。

  說皇帝自從得了九香女後,恨不得放在嘴裡含著,那恩愛比海還深。馬上扶成貴妃,把原來的貴妃拉到南河邊上斃啦。皇帝批了幾個條子,讓九香女的一家過上了富貴日子。錢廣也提拔了好幾級。

  說這一天,九香女坐在皇帝腿上扭著屁股放香氣。皇帝歡喜,被香味熏得暈乎乎地說:天下沒有比你好的女人啦。九香女也是得意忘了形,她說:臣妾還不是最好的。龍眼圓睜,像兩盞鋥亮的電燈泡:還有誰比你好,快告訴寡人。九香女說:俺姐姐比俺還好。皇帝問:怎麼個好法?九香女說:臣妾每天只能放九陣香氣,臣妾之姐每天能放十陣香氣。皇帝說:那不成了十香女啦?九香女說是十香女。

  皇帝一把將九香女推開,喝令傳錢廣。

  錢廣小跑步登上金殿,撲地跪倒,口稱萬歲萬歲萬萬歲。皇帝吩咐手下先打錢廣四十大板,打得錢廣叫哭連天,皮開肉綻。皇帝罵道:錢廣,你這個雜種,竟敢蒙蔽寡人,把一等十香女藏起來自己受用,把二等的九香女獻給寡人!錢廣磕頭如搗蒜,說:萬歲容稟,非是奴才藏匿一等好寶,只是因為這十香女已於兩年前嫁給了當朝宰相。

  皇帝沉吟不語。後來總覺著不甘心,就傳令讓宰相到冰山上去跑馬。宰相不知道怎麼得罪了皇帝,就回家問老婆。十香女也弄不明白皇帝的意思。兩口子正納悶著,小姨子打來了電話,說:姐夫好自保重,皇上對姐姐有了意思。宰相長吁一口氣,與懷孕的十香女告了別,兩口子哭了一陣,宰相說:君令臣死,臣不敢不死。就吞了一塊金子自殺啦。十香女解下褲腰帶拴在門框子上正要上吊,皇帝帶著人馬來把她弄到皇宮裡了。

  十香女成了皇后。但肚裡的孩子眼見要足月啦,十香女知道皇帝有婦科知識,一算日子就知道不是龍種,為了斬糙除根,必殺無疑。

  十香女就說:兒啊兒,為了給你爹報仇,你再等一年出來。那孩子果然又在十香女肚子裡待了一年。這孩子一下生滿嘴是牙。他是誰?

  永樂皇帝!所以呀,皇帝霸了人家的老婆,人家的兒子篡了朱家的江山。這個仇報得高明。

  王先生說:皇帝也是貪心不足,不就差一陣香氣嗎?女人不都是那麼個玩意?您說對不對,阮書記?

  聽說阮書記扇了王先生一個耳光子,第二天就把他攆回家去。

  不幾天,王先生就喝了毒藥死啦。

  渡過了大河。我們穿過厚厚的淤泥時看到那個被打死的爹和那個鬼女人在撕打,“婊子”、“母狗”之類臭罵不絕於耳,他們在淤泥里翻滾著掙扎著。我們把他們甩在後邊,一反常態不躲躲閃閃而是大搖大擺,走在村中的大道上,沫洛會的軍號又吹響。孿生兄弟赤裸的身體上五彩繽紛,吸引著村民的目光。那些耗子般的村民,都畏畏縮縮,不知道怕什麼。他們倆大步往前闖,一句話也不說。

  逼近阮書記家的漂亮住宅時,有一些抱著破大槍的民兵正懶懶散散地往響號的地方走。我們忽然聽到喇叭里說:統治村莊四十年的阮大頭被撤銷了官職。他無惡不作,魚肉鄉里,欺男霸女,惡貫滿盈。保衛他家宅院的民兵隊即刻撤退,新任書記號召全體村民有仇的報仇,有冤的伸冤。

  我們走進老阮家的大院時,滿院子亂糟糟的人正在抄家。抄出了胡椒一麻袋,大蒜兩千頭,香油一瓮,綾羅綢緞不計其數。

  老阮坐在一個方凳上,背靠著新用石灰刷過的雪白的粉壁,耷拉著眼皮,不言不語,任憑著人們把他的家財搶掠一空。

  人們都撤了時,孿生兄弟才從牆角上跳出來。這麼兩個高大的光腚猴子突然出現,何況身上還五花八門,因此好像把老阮嚇了一跳。

  孿生兄弟身上的肉抖,好像是膽怯。

  還是老阮先說:“兒子們,來得好!”

  “大老阮!”

  “阮大頭!”

  “找你來伸冤!”

  “找你來報仇!”

  “你強姦了俺娘!”

  “你槍斃了俺爹!”

  “我們我們要報仇報仇啦啦!”

  老阮抬起大腦袋來,連聲嘆氣,然後說:“兒子們,想怎麼處置我?”

  孿生兄弟面面相覷,拿不定主意。

  兩人商量了半天,才猶豫不決地說:“我們要砍斷你的腿。”

  “好好好,兄弟倆一人一條,換著來。”老阮和氣地說,“大毛到牆角上把斧子拿來,二毛去廂房裡把木墩子搬出來。”

  他們乖乖地提出了斧子,搬出了木墩子。

  老阮坐在地上,把腿放在木墩子上,點著一根洋菸卷,插在嘴裡。

  老阮說:“兒子們,看老子給你們表演雜技!”老阮的左耳里冒出滾滾的白煙來。

  “奇事!”大毛看著二毛說。

  “怪事!”二毛看著大毛說。

  “他耳膜上有個窟窿眼!”我大聲喊叫著。

  “別愣著啦,誰先砍?”老阮催促著。

  兄弟倆你推我,我推你,都不願動手。

  “笨蛋!老子下得虎狼種,生出了兩塊窩囊廢!”老阮罵著孿生兄弟,探身抄過斧子,把褲子挽到大腿根,正要自己動手,忽然又說,“你們到窗台上去拿過筆和尺子來。”

  孿生兄弟乖乖聽令。

  老阮把尺子橫放在雙腿膝蓋下,擺正,用鉛筆貼著尺邊畫,畫出清晰的黑槓在膝蓋下。老阮說:“砍齊了才好看,要不一條長一條短,叫我如何見人?”

  他比量比量,一斧子剁下了左腿,放在身邊立著。斷口處的皮肉緊著往裡縮,又一斧子又一斧子又一斧子砍下右腿,和那條左腿並在一起立著。兩條腿如同兩個小醉漢一樣晃蕩著。

  “還要什麼?兒子們。”老阮的腿樁子裡,噴涌著箭杆一樣的紅血。他的臉蠟黃色,掛著一層大汗珠子。

  孿生兄弟唯唯諾諾地倒退著。

  “把你們要的腿拿走!”老阮叫。

  他們撤丫子跑了。

  不知過去了幾年幾月,我在村里遊蕩夠了,正想趁著春天的氣流去尋找出路時,聽到一個高大洪亮的嗓門在街上唱戲。

  街上有一個無腿的瘋子在唱戲乞食。周圍一圈人在看。

  他的頭臉乾瘦,但龐大的骨骼上殘留著當年曾經肥頭大耳過的痕跡。雙眼裡往外流黃水,但凶光依然逼人。他的膝蓋上綁著兩塊黑膠皮,手上扶著兩隻小板凳。小板凳的腿磨得很短了。

  他唱道:好心的大娘嬸子們,可憐可憐沒有腿的人……

  說他在歌唱,還不如說他在嗥叫。雖然他唱出的詞兒表面像個可憐蟲,但大家都感到暗藏殺機。我早死啦當然無所謂,活著的人心裡卻亂撲通。

  有一個老太太端著一碗剩飯,蹣跚而來。眾人為她閃開道路。

  她把那碗飯放在無腿人面前,菩薩般地說:“可憐的人,吃了吧……”

  無腿人高揚起臉來,突發出一陣冷笑。老太太說:“你還笑?”

  他笑得更冷,老太太顫抖起來,正待轉身逃走,就聽到無腿人說:“嬌杏——!”

  圍觀者知道老太太辱名“嬌杏”的並不多,知道者都膽戰心驚。

  老太太像僵了一樣,連眼珠都不會轉啦。

  “嬌杏,你拿出一碗冷飯,餵狗嗎?”他掄起小板凳,把飯碗打得稀糊爛,“今天是什麼日子?”

  是啊,今天是什麼日子,今天是寒食節,鬼節,連鬼都在這一天改善生活。

  老太太走啦,走得風快。

  當年她真是一隻嬌杏,胖乎乎的屁股,捏一把冒香油,兩個奶子挺挺著,奶頭通紅,賽過大紅棗……

  老人回憶著,孩子們傾聽著,過一會兒,老人嘆息著走了,小孩子們用石塊擲他。

  瘋子——瘋子——老瘋子。

  寒食節啦,紅柳樹上綻出了米粒大的新芽,向陽避風的地方,桃花骨節咧開了嘴。肥胖的大閨女小媳婦在盪鞦韆,男孩子們在糙地上放風箏。

  我觀看著風箏的臉,我擰著大姑娘的奶子,我鑽到小學校里去,趁紅臉蛋兒梅老師睡著的時候摟著她亂親。我還翻開她的被褥,抖開她的枕頭,發現了兩隻保險套,吹成大氣球,綁住口,放到春風裡。

  這一夜家家戶戶都不安寧,他們議論那斷腿的人,他們在講述一個報仇雪恨的故事。

  他們說很古很古的時候,村裡有過一對孿生兄弟,練就一身硬功……

  他們說很古很古的時候,有兩個精通法術的孿生兄弟,在這村里報了仇……

  他們說孿生兄弟拉著手,高唱著歌兒,鑽到村前那一大片蘆葦地里去了……

  他們說村後曾有過一堵白粉牆,牆上又是血又是膿,抹畫得亂七八糟,也有人說牆上畫著一隻紡錘……

  這一夜村里十分黑暗,黑暗中家家都有老人在講述這嚇人的復仇故事。

  我早死了所以我告訴你:

  活著的人永遠被死去的人監視著。

  只要天上出現彩虹,我們就想到那條可怕的諺語,“東虹霧露西虹雨,南虹收白菜,北虹殺得快。”北虹就是出現在北方天際的虹。出現北虹的年頭註定是殺人如麻的年頭。那年的秋天高密東北鄉出現過北虹。北虹與那年緊密相連。北虹是那年的一個驚愕的符號。那年的高密東北鄉與二姑的兩個兒子緊密相連。那年高密東北鄉的歷史是二姑的兩個兒子用鮮血寫成的。二姑的兩個兒子一個叫天,一個叫地。直到如今,我們也搞不清楚是天大、還是地大,據說他們二位也為此爭論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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