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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阮書記嘴對著瓶子口咂著那黯紅色的液體,然後把沾著一層白脂油的大腸頭塞到嘴裡去,他的舌頭攪拌著被牙齒嚼得爛糊糊的豬腸子,黑色的豬糞的氣味噴進了她的嘴裡,她又一次噁心。難道懷孕了?不可能啊,事後我吞了一把避孕藥片,赤腳醫生竟然被人搞大了肚子,真是笑話。這頭老公豬。他們看著那些被唾液調和成糊狀物的豬腸子滑行進他的胃袋裡,他的胃像個大刺蝟一樣,鼓鼓涌涌地活動著,很是嚇人。後來他們看到他雙腿之間有一股灼熱的氣流,散發著濃濃的腥鹹味道。

  阮書記津津有味地、咯崩咯崩地嚼著豬耳朵上的脆骨,少鬍鬚的下巴上塗著一層明晃晃的豬油,他揮揮手,說:“你們還傻看著幹什麼?笨蛋,快吃啊!”

  王先生撲上來。

  沫洛會撲上來。

  王先生搬起了半個豬頭。

  沫洛會拽下了一條豬腿。

  豬油表層雖冷,但裡邊還是奇燙。王先生的腮幫子被豬的腮幫子燙紅了。帶皮的肥肉在他的口腔里打著滾難以下咽。他搬著半個豬頭,流著渾濁淚水的眼睛卻死死地盯著熱氣騰騰的盆,沫洛會每咬一口豬腿,王先生的身體便扭一下。王先生痛恨破爛的牙齒,把沒嚼爛的肉咽下去,抻著脖子硬往下咽。他們看到那團肉堵住了王先生的咽喉,王先生的咽喉處有一個彎,那團肉就卡在彎那兒。

  現在,除了沫洛會之外,大家都看著王先生啦。王先生抻脖子,王先生翻白眼,王先生憋死了,瘦雞爪子一樣的手還死死地摳著那半個豬頭。

  “憋死這個下作的老狗!”沫洛會痛罵著。

  “給他捶打捶打!”阮書記命令沫洛會。

  沫洛會加快了撕咬豬腿的速度。

  “你聽到沒有?”

  沫洛會塞滿豬肉的嘴嗚嚕著。他騰出一隻手,攥成拳頭,對準王先生的胸脯,狠狠地捅了一拳。王先生腔子裡咕嚕一聲悶響,一團肉噴出來,在地上亂鼓涌,像剛出生的小兔子一樣,那條瘦狗冷不防竄上來,把那團肉吞了。

  王先生醒過來,先看看盆,然後啃豬頭。

  阮書記瞥一眼捧著豬心無語的女赤腳醫生,臉上泛起紅暈。

  “你們兩個,也來吃!”阮書記招呼著孿生兄弟。

  他們膽怯地透視著阮書記的大腦和胸腔。那滿滿一殼子白豆漿一樣的腦子蠕動著,蠕動著……一幅幅模模糊糊的圖像在深藍色的睢幕上飄蕩著。忽悠忽悠,忽忽悠悠,要有所依附,又無所依附。炎熱的夏夜……點燃的艾蒿……點燃的捆成把子的艾蒿擺在炕前地下,冒起縷縷青煙,香氣撲鼻,蚊子避在陰暗的角落……飄舞的窗前樹影。一個皮膚雪白、面孔黝黑的年輕女人一絲不掛在炕上翻滾著……兩隻沉甸甸的奶子——ma!ma!他們叫喚著——每隻奶子都如同棍棒一樣敲打著他們的腦袋,使他們耳中轟鳴,心跳加速,熱血往臉上沖……一個肥大的影子罩在那女人的身上……他們看到,一種緬懷逝去好光景的甜蜜又淒涼的情緒從容不迫地爬進了他的腦海……

  阮書記輕輕地嘆息著,用憐憫的目光掃著他們的臉,說:“來呀,大毛、二毛,過來吃……”

  他親自動手,選了兩塊最好的瘦肉,用手托著,招呼著他們。

  他們你看我我看你,都聽到對方的飢腸在肚皮里轆轆地響。那個裸體女人的形象執拗地在他們眼前晃動,有時就在阮書記的臉上晃動。她一隻手托著一隻奶子對著他們微笑著,奶子上淨是青紫的瘢痕,肚皮上也是瘢痕。ma!ma!之聲輕輕地衝擊著他們的嘴唇。

  他們明白了,這個女人就是他們在家裡無時無刻不看到的女人。他們想起了爹的話:她就是你們死去的娘!

  他們好像在看著阮書記的臉,但實際上在看著他們的淒涼地微笑著的娘。

  “這兩個小子,被折磨成痴子啦!”阮書記同情地說。他把兩塊精美的瘦肉扔在盆里。

  沫洛會的手和王先生的手飛快地向那兩塊瘦肉撲去。

  “混蛋!”阮書記怒罵著,“吃著盆外的盯著盆里的!”

  阮書記抄起劈柴對那兩隻手砍去,他們縮手飛快,劈柴砍在盆沿上,發出喀叭一聲脆響。盆邊上砍出了一個豁子。盆里上沖的蒸汽已經很微弱了,盆沿上凝結了一層白色的豬油。灶里的火已成黯紅的餘燼,滿鍋明油,微微地波動。夜已很深了,沒有風,河裡的冰在破裂,田野里深埋在雪褥下的生命鼻音濃重地嘟噥著。

  房門被撞開,寒氣猛烈沖襲,使人精神慡朗,頭腦清晰。爹直挺挺地戳在門當中,臉色青紫,滿面都似憤怒,嘴上卻綻著一朵梅花般的冷笑。

  他們在爹的冷笑聲中顫抖著,身體使勁擠靠,恨不得融為一體,恨不得縮進尚有餘熱的鍋灶里去。

  還是阮書記說:“你要進來就進來,要出去就出去!屋裡就這麼點熱乎氣,全給你放跑啦!”

  爹斜楞著眼看阮書記。

  阮書記說:“夥計,你認為我不敢動你的毛梢嗎?”

  沫洛會罵道:快你媽的進來!你裝什麼瘋癲!狗日的!“

  你們看到爹縮起脖子,臉皮上浮起了一片倒霉相。沫洛會搡了爹一膀子,然後,一腳把門踢上。

  爹的眼綠光灼灼,迅速地打量了屋裡的情景。他徑直走到盆前,抓起那兩塊精肉,死命往嘴裡捅著。

  “這是阮書記給你兒子挑的,我們都撈不到吃!”沫洛會憤憤不平地說。

  “呸!”爹把一根肉里的筋絡吐到沫洛會衣襟上,爹的一句話消融在滿口的爛肉里,他們分辨清楚,爹罵的是:“少來狗仗人勢!”

  阮書記搖搖頭,側臉對女赤腳醫生說:“這樣的爹也算個爹?”爹卻說:“我不算他們的爹誰算他們的爹?你說,誰算他們的爹?

  是你嗎?“

  他們的爹怒氣沖沖地嚷著,嘴裡的碎肉渣子噴到了阮書記肥厚的臉上。

  王先生嚇得夠嗆,語不成句地說:“老四,老四……你發什麼癲狂……”

  阮書記寬厚地笑著,說:“你快吃吧,沒人搶你的兒子。大毛二毛是你的兒子,沒人搶你的,只不過,碰到你這樣的爹,他們也算倒了霉。”

  “你心疼啦?”爹鬼鬼祟祟地笑著。

  “我心疼個屁!”阮書記說,“我不跟你噦嗦!你也該讓他們吃肉!”

  他們的爹撕了一塊肉扔給臥在牆邊的狗,狗興奮地嗚嗚低鳴。

  阮書記說,“老四,你要知趣,不是看在兩個孩子面上,你狗日的撈不到這差事!你爺爺那輩子幹過多少壞事?你爹也幹過黃皮子!

  有多少貧僱農都在冰天雪地里喝西北風!你小子蹲在這兒大塊吃肉!你仔細著點!“

  “大毛二毛,快過來吃肉!”阮書記喊著。

  他們抖抖索索地站起來。好像兩架骷髏。腳上是破糙鞋,腚上是破單褲,赤著背,肋骨一根根凸出,心在肋骨間胡蹦瞎跳。

  他們站在盆邊,兩個肚子一齊鳴叫。

  爹看著他們,竟然嘆了一口氣,說:“吃吧,狗雜種……”

  得到爹的許可,他們伸出鷹爪,不擇粗細肥瘦,抓起腸子吞腸子,抓起蹄子啃蹄子。滿屋裡響徹他們因激烈進食發出的喘息聲。

  他們的肚子眼見著就鼓起來,鼓得很大很圓。

  女赤腳醫生說:“不能讓他們再吃了,胃要撐破的。”

  其實盆里也只剩下了骨頭。他們抱著骨頭到灶邊,用斧子把骨頭砸破,然後歪著頭吸骨髓,吸得吱吱叫,好像吹笛子一樣。

  連骨髓都吸光了,就用鐵勺子撇鍋里的豬油喝。最後,他們把手上黏糊糊的油擦到肚皮上,擦得肚皮明溜溜的,像紫皮西瓜一樣。

  他們心滿意足地蜷縮在灶口,眯fèng著眼睛,聽著腸胃積極工作的聲音,幾乎同時張嘴打哈欠。

  夜更深了,屋裡也漸漸寒冷起來。所有人的眉眼也漸漸模糊了。

  “這兩個小子,將來會有出息的!”阮書記堅定地說。

  沫洛會說:“這兩個貨,長大了也是個下三爛!種不好!”

  他們看到爹沒有生氣,甚至重複一句沫洛會的話:“種不好!”

  “你不許折磨他們!”阮書記說,“否則我就斃了你!”

  他們沒聽清爹嗚嚕了一句什麼,便緊緊地依偎著,香甜地睡過去啦。

  “我們知道村里好多人都議論我們。”大毛有些不高興地說。

  “議論我們過去的事,誰說了什麼我們全知道。”二毛有些不高興地說。

  “誰想什麼我們也能猜到一半。”

  “原來是什麼樣子我們也能猜到一半。”

  “本來我們能全猜到的。”

  “後來我們發瘧疾他給我們吃了毒藥。”

  “一種紅色的小藥丸。”

  “吃到嘴裡甜絲絲的。”

  “毒藥都是甜絲絲的。”

  孿生兄弟你一句我一句地對我說著同樣意思的話。他們嘴裡有強烈的野蒜的味道。他們倒在糙上,又要睡去,我晃醒他們,問:“你們打算怎麼辦?”

  他們揉著眼睛,不高興地說:“睏覺睏覺,睏覺起來再說。”

  他們一歪頭又睡過去了。

  我夾在他們中間,睡不著,就仔細地聽他們一唱一和地說夢話:

  那天夜裡,他們認為我們睡著了——其實我們沒睡著,哥,我們是吃肉吃累了——我們吃肉吃醉啦,坐著歇息哩——肉在我們肚子裡唱歌——我們的肚子像石磨一樣忽隆忽隆響著——一古嘟一古嘟的沒嚼爛的豬肉爬到喉嚨里來,我們合不得浪費,嗚嗚啦啦地嚼幾口,又咕咚一聲咽下去啦,這時候滿嘴裡都是黏稠的豬油——老阮的目光在我們身上轉悠著。照到哪裡哪裡亮。弟弟,唔,哥哥。——無邊無沿的可怕可厭又誘人有一股腥腥的甜味好像煮熟的大對蝦一樣的景象在我們的面前遊蕩著——像一層薄雲,絲絲縷縷,透出湛藍的底色,有時破一個洞,洞裡出現清晰的圖景,黑紅的心臟在洞裡急一陣慢一陣地跳動著——這是誰的——還出現過粉紅色的、表面布滿針鼻大小水泡泡的肺,它像不像浮在海面上的蠢蠢欲動的海蜇皮——這是誰的肺——哥哥,唔,弟弟。我們聽到了屬於我們死去的親娘的嘆息聲。我們看到娘像只斗笠大的黑蝙蝠在眾人的頭頂上飛翔著,我們確切地感覺到肉翅膀扇起來的陰涼的風。可他們全都不知不覺,這群混蛋!弟弟,我們那時候是有如此之神嗎?是的,哥哥,那時候我們就是那樣神。娘吱吱嗷嗷地叫喚著。對,叫聲很尖,直扎耳朵眼裡。我們的心被那叫聲扎得一拘緊,連著又一拘緊。拘緊拘緊又一拘緊。拘緊的滋味可真是難熬難捱。娘娘娘可怕的親娘。娘娘娘可憐的親娘。寒冷的冬天把她凍壞了……他們悲楚地嘆息著……夏天,她是多麼豐滿,翅膀厚墩墩的,像海帶菜的顏色,明晃晃,如同塗了一層牛油……娘在夏天裡牛皮哄哄,蚊虻咀蟲不能把她來阻擋……娘在夏天的夜裡從來不穿衣服……夏天的夜裡我們看到她時她總是赤身裸體……像個熟透了的香瓜……像只剛生下來的小豬……倆奶子像倆小狗崽子,哼哼唧唧地叫喚著,逗著我們,吸引著我們……ma——ma——ma——我們的心發出這樣的叫喚……哥哥,我很難過……弟弟,我也很不好受……唏溜——唏溜——唏溜溜——我們多麼想撲過去,墜在親娘的奶子上……我們哭了……很傷心,鼻涕流到嘴唇上……這時候娘走過來,娘從梧桐樹上摘了兩片大葉子,輕飄飄地飛到我們眼前……娘變成了一隻大蝴喋,梧桐葉是她的綠翅膀。她用翅膀為我們揩鼻涕……她在眾人的頭上飛舞著,把一層又一層的壞運氣覆蓋在他們頭上……我們看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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