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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親一胎生了我們倆。”

  “她一生下我們就死了。”

  “我們父親這樣說。”

  “是不是母親一生下我們就死了?這僅僅是個傳說。”

  “也可能沒生我們時她就死了?這僅僅是個傳說。”

  “她可能被人給強姦啦。”

  “她可能被人給暗害了。”

  “現在我們站在這裡看湖裡的風景。”

  “湖裡的風景很好看。”

  “看完了風景我們要到湖那邊去。”

  “我們要游到湖那邊去。”

  “我們的爹昨晚死啦。”

  “他死啦還睜著眼睛。”

  我聽說他們倆經常處於一種如醉如痴的狀態。你對我說過,從他們剛剛能站立行走那天起,他們的眼前,就周期性地出現一個陌生的女人的身影。她披散著頭髮,臉皮緊緊地貼在顴骨上,好像輕輕一划就會繃裂。這個女人站立在黑暗的牆角上,悲悲悽淒地注視著他們。有時候她還會發出一聲奇怪的抽泣聲:咯——咯——咯——,好像患胃潰瘍的病人在飢餓時發出的聲音。每逢她站在黑暗裡若有所思地注視著他們時,寒冷便如cháo滾滾而來,使他們的牙齒不由自主地叩擊。她是個什麼人呢?隨著年歲的增長,兄弟倆猜測到這個女人就是他們的母親。她有時候敞著懷,胸脯上的一道道抓痕觸目驚心,血腥味煥發出來,令他們的恐怖更加深刻。

  在一個溫暖的夏夜裡,金黃的月光從破爛不堪的窗欞間she進來。

  月光塗在烏黑的牆壁上,牆壁上伏著一隻翠綠的大肚子螳螂。它高昂著頭,高舉著蜷曲的前腿,一動也不動。後來月光又轉移到房樑上,梁頭上懸掛著一隻紫紅色的、落滿灰塵的紡錘。院子裡的野糙梢上,蟈蟈們發出淒婉的叫聲,肉足的小獸在野糙之間行走,走出沙啦沙啦的聲響。我聽他說那一夜兄弟倆同時從睡夢中驚醒,那一夜他們剛剛過了九周歲的生日,雖然他們的身高體重都超過了與他們同齡的男孩,但他們的心靈則較之同齡男孩要脆弱要單薄要幼稚。那個女人的魔影死死地糾纏著他們,恐怖壓迫了他們的心靈。他們同時驚醒是因為他們同時感覺到一隻涼涼的手撫摸他們的面孔,是因為他們同時嗅到了那隻手上的、像青蛙肚皮上的又冷又腥的氣息。

  他們一骨碌爬起來,身體往後收縮著,縮到炕頭上後,兩個赤裸的身體緊緊地貼在一起。那個女人站在炕下,月光照著她青色的臉,好像磷火在燃燒。她冷冷地笑著,還嘬起嘴,把浸入肌膚的冷風噴到他們臉上。

  他們幾乎同時啼哭起來,那女人的影子褪入月光照不到的朦朧地帶,消逝了。

  他們的爹把房門推開,走到屋裡來。爹從牆壁上的窟窿里摸出火鐮、火石,噼噼啪啪地打著火,火星四濺,瑟瑟有聲。一盞豆油燈點亮,月光立即黯淡了。兄弟倆啼哭不止。他們的爹有些不耐煩地說:“半夜三更,不好好睡覺,嚎什麼!”

  兄弟倆膽怯地望著門後的暗影,他們分明感覺到,那個女人就避在那裡,只要一滅燈,她就會走出來,用那隻仿佛生著cháo濕蹼膜的手,撫摸他們的臉。他們鬼鬼祟祟的目光引起爹的注意。他猛地把門拉動,兄弟倆驚叫一聲,他們看到那女人的身體像一張薄紙一樣,緊緊地貼在門板上。

  他們的爹卻什麼也沒發現,罵他們幾句,吹熄燈,爬到他們身邊睏覺。

  “爹,她摸我的臉!”

  “爹,她的手涼,黏!”

  “誰的手?”爹說,“狗東西,誰的手?快困快困。”

  那女人又站在月光里冷笑著,青色的臉猶如一團鬼火。但是,他們的爹,已經呼呼地打起響鼻來。

  後來,他們把那女人的事告訴爹,爹沉吟一會,說:“你們夢到了,你們的娘……”

  我聽說這兄弟倆對親娘的感情十分淡漠,他們怕她,膩味她,想擺脫她,她卻無孔不入,無處不在,好像一股陰冷的風。

  他們問:“爹,俺娘是怎麼死的?”

  “你們的娘是病死的。”

  我還聽說他們的爹是個黃眼睛的人,村裡有古諺日:“黃眼綠珠,不認親屬。”他們的爹是個陰沉、邪毒的人。他們的爹把糧食換成白酒,每日都醺得半醉,嘴裡咿咿呀呀地唱。他們十幾歲時,聽到村裡的人喊他們的爹:“四瘋子,學聲狗叫吧,給你兩毛錢!”

  他們像狗一樣長大了,誰也不知道他們的衣服是從哪裡買的,他們倆五冬六夏都穿著一樣的杏黃色衣裳,儘管衣裳上抹著污七八糟的髒東西,但依然是杏黃色。

  有一天上午,他們的爹抓到了一匹老貓,拴在院子裡一棵蘋果樹傷疤累累的樹幹上。爹說:“你們好好給我看著它,要是讓它跑掉,我就剝掉你們的皮!”

  爹提著一隻筐子走啦。他們開始觀察那隻老貓。他們同時感受到老貓的陰森森的精神和它對人類的難以消解的仇恨。它蹲在樹下,眼睛裡的瞳仁忽而變長忽而變圓,跳蚤在它的身上亂紛紛爬動著。它用破碎的爪子抓搔跳蚤,往往把毛撕下來,往往把臉抓破,卻於跳蚤無損。後來老貓伸出舌頭舔背上的毛時,他們同時伸出舌頭舔嘴唇,他們同時產生了舔舔貓背上油光膩膩的雜毛的強烈願望。

  僵硬的舌頭在他們嘴裡笨拙地運動著,舌尖上漾開一股子香噴噴的藥味。他們互相打量著,但眼珠一碰,便清楚了,他們之間的感覺完全相同,產生的疑惑也完全相同。他們往前移動了一步,離老貓近了一些。蘋果樹上掛滿青黃葉片的枝條籠罩著他們。老貓眯fèng著眼睛,沒有顯示出一絲一毫的驚慌,也好像沒有不愉快的情緒。他們大著膽子又前進了兩步,貓睜圓了眼睛,悽厲地嚎叫了一聲,嚇得他們腿如彈簧,腰似風標,飛一般逃出蘋果樹的陰影。喘息甫定,香噴噴的藥味又吸引著他們向老貓逼近。老貓暴躁起來,向他們撲來。它的每一次瘋狂跳躍都被拴在頸上的鏈子給徹底粉碎,它在地上翻滾著,它用牙齒啃著那條鐵鏈。貓的背毛直豎著,香味從那兒來,誘惑也從那兒來。

  他們找來兩根干槐樹枝條,遠遠地站著,戳那貓的背,貓的憤怒到了極點,咬鐵鏈子、抓地、嚎叫、拉尿,但都無法制止這兩個黃頭髮男孩的惡作劇。他們把沾著貓毛和貓毛之油的槐枝抽回來。他們同時伸出舌頭,貪婪地舔著槐枝上的貓的油膩,舌頭漸漸柔軟啦。——這兩個男孩喜歡舔貓背的事村里人人皆知。我聽說他們的這種癖好之後,感到很驚訝,找人去問為什麼,誰也不能回答我——他們把那隻老貓戳得半死不活的時候,他們的爹回來啦。

  爹挎著筐,筐里盛著胡椒、花椒、桂皮、茴香、芫荽、蔥、姜、蒜等佐料。看到他們戳貓,爹竟然沒發怒,只是用眼睛斜了他們幾下子。爹找出蒜臼子,把調料搗碎。然後,爹走到蘋果樹下,對準貓頭,用包著豬皮的大鞋尖,猛力一踢。貓被踢飛起,在空中翻了兩個滾;貓跌落在地,在地上翻了兩個滾。仔細一看,貓頭破裂,貓眼珠進出,貓鬍子上掛著血珠。他們的脊上有一股涼意,宛若小蛇在爬升。

  爹把貓掛在樹權上,進屋裡去了。兄弟倆趁著這機會,飛撲過去,伸著鮮紅的舌頭,舔著貓身上的毛。他們枯黃的小臉變得紅潤又鮮艷。爹站在背後,好奇地打量著這兩個黃毛小子的怪異舉動,狐疑之色濃重地罩著他的臉龐。

  “你們要幹什麼?狗娘養的!”他終於怒罵起來。

  感受到來自背後的威脅,他們戀戀不捨離開貓,四目晶亮地驚恐,注視著爹的臉。爹臉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抽搐著。他們的嘴唇則細細地哆嗦著。

  爹舉起一把生滿紅鏽的牛耳尖刀,尖聲喊叫:“我宰了你們倆狗爹弄的、狗娘養的王八蛋!”

  他們同時感到了疑惑。自從舔了貓背上的油膩之後,他們的腦袋就像剛灌注了潤滑油的機器一樣快速地運轉起來,他們想:狗爹弄的?爹是狗嗎?

  “你是我們的爹,你是狗嗎?”

  “你弄的我們,你是狗嗎?”

  問完話後,他們望著他,大大的眼裡放she著狡黠而兇狠的光彩。

  爹高舉著刀子的胳膊有氣無力地垂下來,嘴裡低沉地、飛快地咕噥著什麼。

  他們第一次感覺到傷害了成年人的歡娛,所以,儘管爹在他們的屁股上各踢了一腳,他們還是感到惶惶不安的興奮。

  爹把刀子放在磨石上蹭,呲楞呲楞的磨刀聲使他們牙磣,口水從牙根里往外冒。

  爹磨快了刀,開始開剝貓皮,貓的尾巴像旗杆一樣豎起來,貓身體悠來盪去,爹無奈,又用拳頭把貓頭亂擂一陣,直到貓尾像條死蛇一樣垂掛下去才罷手。

  他們看到爹把貓的內臟從腹腔里拖出來時,感受到了翻胃的痛苦。爹提著貓皮和沾著血跡的刀子,站在離他們三步遠的地方。爹把貓皮掄起來,讓貓皮上的熱血和貓皮上的味道淋漓在他們臉上。

  “你們這兩個狗娘養的,想舔貓皮嗎?”爹陰毒地笑著問。

  他們咧著嘴,齜著牙,都把左腳半抬起,用腳尖敲點著地皮,顯出了~副焦慮不安的怪模樣。

  爹掄著貓皮轉圈,越轉越快,越轉越快,然後一撒手,貓皮挾帶著腥氣,飛越房脊,落到河裡去了。他們想著貓皮砸破青琉璃一樣的水面、激起淡藍色浪花的情景。貓皮旋轉著往河底沉去,血跡飛速下降,猶如一根根血線,直戳到金色的河沙里去。青背的河鱉隱身在沙土中,只露著兩隻秤星般的小眼睛,死死地盯著那緩緩下沉的龐然大物。爹手裡的刀也滑脫出手,叭一聲釘在了門框上,薄薄的刀刃在門框上抖著,發出錚錚的聲響。

  他們被這情景嚇得要命,一抬頭就跟赤裸裸的貓屍打個響亮的照面,貓眼裡she出的灰白光線與他們跳蕩如豆的目光相碰,他們畏畏縮縮地倒退著,一直退到背後是牆壁時才不得不停止後退。他們的身體在牆上蹭著,蹭得牆壁掉渣。雞窩在香椿樹下,離他們比較近,一群老鼠在雞窩裡蹦跳著,好像在歡欣鼓舞。

  爹把貓屍放在剁菜的板子上——板子中心凹下去,成了一個坑——找出一柄大斧,剁著貓屍,剁得大一塊,小一塊;進得東一塊,西一塊。爹臉上沾著貓的骨髓。後來爹又洗芫荽、切姜,往鍋里添水,加佐料,蓋上鍋蓋點著火。爹命令他們蹲在灶口續柴燒水,爹說要是燒滅了就宰了他們兩個狗娘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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