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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狗兒,你在哪裡?”

  “青狗兒,你在哪裡?”

  有人在學我的聲音。

  突然想起我的衣袋裡有過一包煙。果然摸到一包煙。過濾嘴都脫了,菸絲也揉搓漏了不少。火柴沒有三根,只有兩根。我劃火時很緊張。第一根廢了,第二根著了。

  吸著煙,我翻來覆去思索著一個古老的問題:

  “我們看到一朵花,紅色,有香味,大家都這樣說。難道這朵花果然就是紅色,果然就是有香味嗎?”

  為了節省火柴——說錯啦,沒有火柴啦,煙還有十幾根——一根未熄便引燃又一根。正吸得迷迷糊糊,就聽到頭上一聲巨響,仰臉去看,發現了兩扇展開的寬闊翅膀。大鳥把我抓起來,用力一甩,我翻著筋鬥著了地。

  這裡又是一番景象,稀稀的樹木中間,搭著一些低矮的窩棚,窩棚的洞口都用寬闊的大樹葉子密封著。我小心翼翼地爬起來,穿行在樹fèng里,逐個窺聽著窩棚里的動靜。每個窩棚里都有低語聲,議論的內容莫名其妙,好像與我無關,又好像與我有些牽連。女考察隊員們托我帶給縣政府的信在我口袋裡唧唧地響著,我急忙伸手按住了口袋。

  窩棚口上的樹葉同時被掀到一邊,每個窩棚里都發出了令人膽寒的喊叫聲。我沒有哲學頭腦,憑著下意識撒腿就跑。我在一圈震耳欲聾的喊殺聲中瞎碰亂撞,猶如一隻無頭的蒼蠅。

  喊叫聲不絕於耳,好像虛張聲勢。一冷靜,滿腦子裡沸騰著活命哲學、流氓哲學、寄生哲學,等等,很多很沉。我抱著頭蹲在地上,看樣子好像是在進行哲學思考,實際上是嚇癱了。

  持著槍刀和棍棒的人從窩棚里陸續鑽出來。他們圍成圓圈,慢慢收縮,槍刀棍棒和他們的眼睛都閃爍出寒光來。為了避免不必要的犧牲,我仰面朝天躺在地上裝死。傳說中老虎是不吃死屍的,好漢也不打躺在地上的人。我堅信圍上來的人是一群好漢,我禱告、祈求一切在空中和地下邀游的神鬼,保佑我遇到一群好漢而不是一群癩皮狗。

  他們的腿高大粗壯,密密麻麻排列著,好似柵欄。

  “死了嗎?”一個蒼老的聲音自言自語著。

  “沒死。”我說著,折身坐起來。

  他們用皮繩子把我捆綁起來。有一位大漢用遲鈍的刀背鋸著我的脖子,摩擦生電,電流在我的脊椎上飛竄著,我不由自主地弓腰縮頸,嘴裡放出怪聲怪氣。

  他們哈哈大笑起來。

  “你們要殺我嗎?”我膽怯地問。

  “走吧,去見首長吧。是殺你還是放你,我們說了也不算。”

  這時我才有心思去觀察他們。他們穿著糙綠色的制服,跟人民解放軍的服裝有些相似,但絕對不是人民解放軍的服裝。前邊有一個大漢子引著路,後邊一群人簇擁著我,迤迤邐邐往前走。我們一直走在稀疏的林子裡,腳下經常被倒木磕碰著。看得出來,這林子曾經十分茂密過,之所以不茂密了是遭到人的砍伐。倒木的旁邊總是蹲著一些半人高的樹樁子,樹樁的茬口上生長著團團簇簇的紅木耳,遠看和近看都像鮮潤的花朵。這且罷了,還有一些蔥綠色的兔子蹲在樹樁上津津有味地啃木耳呢。

  我也不知道究竟要走到哪裡去。這樣的不知目的長途跋涉每個人的一生中總要經過幾次吧?早走晚不走,所以我心平氣和,一邊走一邊欣賞眼界裡的風景,何必自尋煩惱呢?

  我有理由認為行走到松林里啦,而且有理由認為天已到了正午。

  強烈的陽光從稀疏的樹間直she下來,空氣中充溢著濃烈的松油味道。

  汗水洇濕了前頭帶路的大漢的綠制服,我發現綠制服經汗浸濕後,顏色深厚凝重,質地也像人民解放軍團以上軍官的雜毛料制服一樣,但絕對不是人民解放軍團以上軍裝的雜毛料制服。林子深處有篤篤的聲響,是不是啄木鳥在樹上鑿洞呢?

  前邊出現了一個高大的土堆,好像一個大墳墓。我耳邊有一個善良的聲音說:

  “孩子,別哭喪著臉,就要晉見首長啦,你應該面帶笑容,裝出十分幸福、十分歡樂的樣子。”

  這一席話很耳熟,我確信這是真理,放之四海而皆準。是啊,為什麼要哭喪著臉呢?你難道不幸福嗎?

  近前了才發現,這個巍巍峨峨的大土疙瘩是一座暗堡,周圍種著樹,土堡上插著糙木偽裝,那些像老鼠洞一樣的窟窿分明是對外she擊的槍眼。

  暗堡上開著一個拱形的門洞,門洞兩側立著兩株小松樹——其實是兩個持槍直立的哨兵,他們偽裝得太像啦。

  遠處,黑色的樹冠收攏著上聳,宛若一股股靜止的黑煙。

  引路的漢子對我說:

  “立住,你!”

  他彎著腰鑽進暗堡里,再也不見出來。待著好久,跳出了一個穿紅色號衣的小男孩,他說:

  “請你們進去呢!”

  我們一個挨一個鑽進門洞,小男孩舉著火把為我們引路。地下布滿濕漉漉的卵石,卵石之間爬動著寄生蟹和蝸牛。淙淙的水聲仿佛在頭上響。生滿苔蘚的牆壁上,壁虎們排成紡錘圖案。好像一柄利斧劈開了我混沌的頭顱,我忍不住叫了一聲。

  一隻粗糙的大手捂住了我的嘴巴,一個人對我耳語:

  “委屈點,這是為了你好!”

  然後他們把我抬起來。他們抬著我飛跑。跑得很不平穩。舉著我跑,我的額頭摩擦著門洞的牆壁、牆壁上的紡錘、構成紡錘的壁虎、壁虎癩癩疤疤的皮膚。

  進入一個燈火通明的大廳,他們把我摔在地上,像摔一條死狗。

  “報告團長,我們把jian細抓來啦!”他們齊聲說。

  “每人賞黃金一兩,到財會處領去吧!”

  我抬起臉,驚喜地看到,端坐在大廳正中央太師椅上的,竟是在夢中見過千百遍的、像太陽一樣照耀著食糙家族歷史的皮團長。與過去唯一不同的是:他的上唇上生出了兩撇尖兒上翹的八字鬍須。

  “皮團長,您好啊!”我獻媚地說。

  “我好不好關你屁事!”皮團長冷冷地說,“剝掉他的衣服,嚴格搜查!”

  幾位彪形大漢從兩邊的站台上跳下來。他們首先為我鬆了綁。

  那根皮繩子一離了我的身體便緊縮起來,縮得只有手指頭那麼大。

  然後他們粗野地剝我的衣服,剝得我一絲不掛。皮團長身體兩側的那兩位半老徐娘死盯著我,使我很不自在。

  一個大漢搜出了那封信,遞給皮團長。皮團長緊皺著眉頭,讀完那封信,憤怒地罵道:

  “這三個黃毛丫頭,站著撒尿的母狗!滿紙荒唐言,拿去燒掉。”

  左側那位女子接了信,走兩步,就著一支火把引燃。信紙燃燒完畢,化成一隻灰白的蝴蝶,飄飄搖搖落在地上。

  “檢查他的手腳!”皮團長發布新令。

  兩個大漢把我按倒,一個掰著我的手指,一個掰著我的腳趾,認真地看。

  我心裡很煩,但又不敢反抗。

  “報告團長,手上沒發現蹼膜!”

  “報告團長,他的左腳第四和第五腳趾間有蹼膜黏連!”

  我趕緊看左腳,果然發現左腳的兩根指頭被一層粉紅色的皮膜黏連著。這是怎麼回事?

  “抬到外邊去,閹掉他!”皮團長說。

  明白了皮團長命令的本意,我大聲嚎哭起來。黑大漢用手捂住我的嘴巴。我掙扎著,咬著黑大漢堅硬的掌心。

  “放開他!”皮團長命令。

  我跪在地上,搗蒜般磕著頭,說:“皮團長,您高抬貴手,饒了我吧。我早就施行了結紮術,決不會製造生蹼的後代啦!”

  剛剛與我分別不久的爺爺從一道屏風後轉出來,向皮團長求情。

  提著青銅鳥籠的九老爺也轉出來,向皮團長求情。貓頭鷹在籠子裡對我瞪眼睛。

  許許多多我熟悉的人都轉出來向皮團長求情。

  皮團長呷了一口酒,沉思片刻,說:

  “我的心告訴我,不應該閹割你。此地不可久留,但考慮到你來到這裡不容易,就讓你看幾天風景吧!”

  彪形大漢幫我穿好衣服。

  皮團長吩咐右邊那位艷若桃花的中年婦女:

  “霞霞,你帶他走吧。”

  霞霞牽著我的手,拐了九九八十一道彎才鑽出暗堡。太陽當頭懸掛,天還是正午,門口戴著偽裝的哨兵和遠遠近近的松樹依然像一股股靜止不動的黑煙,在強烈的陽光里。

  霞霞是和善而美麗的女人,她牽著我的手,一句話也不對我說。

  我幾次鼓起勇氣想問她個究竟,話到嘴邊,卻吐不出來,憑感覺我知道她的手指間也黏連著粉紅色的嬌嫩皮膜。因為自己腳趾間也生出了這種東西,所以,對蹼膜的厭惡幾乎消逝乾淨,甚至竟有了一種對蹼膜的神秘好感。它傳導給我溫暖,傳導給我欲望,傳導給我暖昧晦澀的感情。

  我反過來把她的手捏緊了,她輕微地呻吟著好像要向我表現她的痛苦和願望,美麗而憂悒的笑容像輕紗一樣蒙籠著她的真實面孔。

  她輕輕地說:

  “你輕點,弄痛我了。”

  我頓時感到極度的羞愧和惶恐,一群小話皮子在樹上嗤嗤地笑著。它們從樹上摘下一些紅果子拋打著我們。紅果子飽含漿汁,濺到身上,好像鮮血。

  霞霞揚起臉,罵道:

  “你們這些小畜生!”

  小話皮子學著她的話,

  “你們這些小畜生!”

  霞霞拖著我疾走,繞過一道高大的樹木屏障,眼前顯出一個用花朵和松枝裝點起來的、巍峨莊嚴的大門。門口有兩個身材魁梧的漢子,右邊那位手持梭標,左邊那位抱著一柄雪亮的大刀。槍頭下翹著紅纓,刀柄環里懸著紅穗。

  霞霞跟他們說我是皮團長的客人,崗哨不太滿意地嘟噥著什麼,放我們進了大門。

  迎面就是一個紡錘形的大花壇,花壇里不但有艷麗的花朵,還有青翠的香糙。花壇後邊立著一尊高大的塑像,細細辨認才能從塑像的臉上看出皮團長的一些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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