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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別著急,慢慢思想。俗話說,‘車到山前必有路,船遇頂風也能開’;‘蜂蠆入懷,解衣去趕’;‘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今天夜裡,你就坐在這丁香樹下,想一個把你爺爺送進紅樹林子的辦法,為了防止你不專心,我吩咐人把你捆在樹上。”

  母親說:

  “阿毒,把你大哥捆在丁香樹上!”

  阿毒是我的三弟,幼年時受過我的欺負。他提起一根蕁麻糙編成的粗繩子,毫不客氣地反剪了我的雙臂,把我和樹幹緊緊地捆在一起。

  母親令人點起一盞寶貴的紅燈籠來,闔族人排成大隊,到樹林子邊上去放爆竹,哭泣。明月當空,萬籟俱寂,螻蛄吱吱嗚叫,紅樹林裡香氣蕩漾,與丁香花的香氣混合在一起。大河裡洪水滔滔,母親她們舉著紅燈籠,對著河對岸齊聲高呼:

  “臘八老爺仙逝——臘八老爺仙逝——臘八老爺仙逝——”

  河裡水聲很響,灰白的浪花像活潑的小獸一樣疾速奔跑。

  長嘴的蚊蟲叮咬我。我冥思苦想。爺爺站起來。倒背著手,在我面前踱來踱去,很像一位監考的老師。也是情急智生,一條妙計上心頭,我說:

  “有了!爺爺,我們去雇架直升飛機把您吊進去!”

  爺爺搖著頭說:

  “不好!不好!我怕汽油味!”

  “你還真難伺候,爺爺。”我不高興地嘟噥著。蚊蟲欺我手腳被綁,大模大樣地吸我的血。

  “那麼,用榴彈炮把您打進紅林子,可是好?”

  “孽畜!”爺爺虬須如蠆尾根根幡然上翹,咬牙切齒地罵我,“虧你想得出!把你爺爺當成了肉彈!”

  “放開我吧!”我胸有成竹地說,“孫子已經想出了一條萬全之策,保您老人家舒服、快樂、滿意!”

  爺爺看著我的眼睛,片刻之後,他點點頭,讚賞道:“孫子,你是個徹頭徹尾的天才!爺爺死也無憾啦!”

  爺爺躺在地上,又一次死去。

  我掙脫開蕁麻繩子,感覺到胳膊上火辣辣的,蕁麻的毒刺扎進了我的肌肉。母親她們從河堤上回來了。看我喜色滿面,母親知我想出了辦法,也高興起來。大家就著燈影,在丁香樹下開飯。為了慶賀我這麼快就解決了重大問題,母親親手炒了一盤山蠍子,讓我喝酒。

  山蠍子又焦又香,在我嘴裡嚓啦嚓啦響著。爺爺在黑暗中吧咂嘴唇,聽動靜饞得厲害。母親說:

  “爹,甭吧咂嘴啦,想吃就起來吃!”

  爺爺灰溜溜地爬起來,羞羞答答地蛇行到桌前,挺不好意思地說:

  “活了一輩子,還從來沒聞到過這麼香的東西。”

  母親有些不高興,說:

  “爹,您好沒記性!這山蠍子,您吃了沒有二百斤也有一百斤,活著時您夸孝子夸賢孫,一死了,就翻臉不認帳,扒出您的腸子來看看,只怕還有一窩蠍子沒消化完哩!”

  爺爺臉上沒光彩,吞了十幾條蠍子,一句話不說,走到黑影里,再次死去。

  一隻橘黃色的鴿子撲稜稜地在我們頭上打轉。母親說:

  “河北來信了。”

  斜眼的九姑舉起一隻手,讓鴿子落在她的手掌上。她把它托到燈光里。鴿子挺著一個圓溜溜的球胸,咕咕地低語著,雙眼像兩顆金星。

  母親從鴿子腿上解下信來,展開,就著燈光閱讀。我剛把頭湊上去想看看信上寫的什麼,母親卻把信放在燈火上點燃了。信紙變成了灰燼,母親說:

  “你姥姥家來信,明天,你小老舅過河來弔喪。”

  爺爺在黑晤中插嘴道:

  “真是好親戚!”

  母親說:

  “爹,沒有您說話的資格!”

  爺爺不言語啦。母親餵了鴿子幾隻山蠍子,拍拍它的球胸,鴿子箭一般向夜空中she去,皎皎的月光里,傳來一陣盧盧的鴿哨聲。

  一夜無話。有話也不多。大家都睡覺,爺爺一人耐不得寂寞,每隔一個小時就來敲一次我的窗戶,名義上是與我商量明天的事,實際上是無話找話,弄得我無限煩惱,忍不住對他發起了壞脾氣。爺爺悲涼地說:

  “俗話說得好,‘死知府不如只活老鼠’,果然不假。活著時是爺爺,死了是孫子!”

  想想爺爺的話,也覺得有道理。我暗下決心,要是爺爺再來跟我談話,我一定跟他耐心交談,決不用惡言暴語衝撞他。但爺爺再也沒有來。我在半睡半醒中,聽到他在院子裡整夜出溜,還把丁香樹搖晃得嘩嘩啦啦響。

  天一放亮,小老舅就來了,就像前邊說的一樣,他患有嚴重的氣管炎,哮喘不止,嘴唇青紫,目光呆滯。兩個大葫蘆一前一後搭在肩頭,他是藉助了葫蘆的浮力才泅渡過來,河裡洪水滔天,漩渦都如斗大,水裡還有很多兇狠的老鱉,而且他還有嚴重的恐水症,所以他能過來是很不容易的。因此我們把小老舅舅奉為上賓。我們讓他坐在爺爺屍體旁邊的楸木杌子上,給他喝開胃驅寒的茴香酒。他也毫不客氣,喝了一碗又一碗。母親稱讚他帶來的那七朵特大玫瑰花。河對岸的玫瑰為什麼這般大?河對岸的玫瑰為什麼這樣紅?為什麼這樣紅?紅得好像燃燒的火。七枝花總重三斤八兩,十六兩為一斤,試問:每枝花重多少斤?

  3斤8兩=56兩

  56(兩)÷7=8(兩)

  8兩=半斤

  答:小老舅舅從河對岸帶來為爺爺插屍的玫瑰花每枝平均重半斤。

  我嚴肅地告訴母親:

  “娘,每枝花重半斤!”

  母親吃驚地伸出了舌頭。

  我安慰著暴怒的兒子,生怕他一衝動就干出令人吃驚的事情來。

  青狗兒,青狗兒,你娘遲早會回來的。兒子又鑽到木桶里去玩兒,我在大廳的邊角上尋找到一個空位子,坐下,輕輕地舒出了一口氣。可能是我噴出的氣使她反感吧,前邊坐席上那位頭上插jú花的女人回過頭來瞪了我一眼。我恍惚記得她是我六老爺爺的女兒,應該叫姑奶奶的。沒及我張口,她就把腦袋扭轉回去。她頭上的jú花放出淡淡的憂傷,不是憂傷是幽香。我兒子滾著桶,嘎啦嘎啦響。舞台上開始表演舞蹈,正中有一團火,人們圍著火跳舞,跳舞者都手持著一個牛骨紡錘。跳了一頓,好像累了,都溜邊坐了,嘴裡嚼著糙。舞台邊緣上生著一蓬蓬千頭jú,白色居多,偶有紅、黃。有人掐下花來,插到傍坐的女人頭上。後來皮團長出來了,他腰佩雙槍,嘴角上叼著菸袋。他說:

  “革命啦!革命啦!你們懂不懂?從今之後,凡手腳上生蹼者,一律閹割。有破壞革命者,格殺勿論!”

  皮團長一招手,幾個人把一個男子推到台上,皮團長舉起槍,像木匠吊線一樣瞄了半天准,然後一扣扳機,噗哧一聲,那人的腦漿子就噴出來了。舞台下的人齊聲歡呼。也有把jú花拋到台上去的。我兒子蹦到舞台上,把那些jú花收攏起來。他抱著jú花,對我憨笑。

  又該講給爺爺送葬的故事啦。我吩咐兄弟們拉來了三匹高頭大馬,全是火炭一樣的顏色,眼如銅鈴蹄若覆盆。又吩咐叔叔們用柏木板釘了一架拖車,拖車的底板用刨子刨光,擦上蜂蠟。叔叔們砰砰啪啪幹活的時候,馬兒在一旁吃糙料。糙是青谷糙,料是炒胡豆。馬兒們吃得香甜,肚子漸漸圓溜溜,眼睛也更加光彩。最重要的工作是為爺爺洗浴裝殮。皮團長曾用過的青石馬槽是斷斷不能再用啦,儘管那物還全毛全翅地存在著。找來一口大鐵鍋,鍋里注滿清水,加上明礬和夜明砂,給爺爺剝光了衣服,爺爺一身硬骨頭,彎彎曲曲地把爺爺抬到大鐵鍋時,鍋里的水沸沸流流地溢出來。當年擦洗皮團長時用過絲瓜瓤子,這次也斷斷不能用了。就用笤帚疙瘩吧,我說。我們用笤帚疙瘩搓洗著爺爺的身體。這時拖車也做好了。我們把爺爺晾乾後,抬到拖車上。爺爺是不能穿呢子軍服的,穿中山裝又不倫不類,就讓他穿上長袍馬褂,腳上卻是一雙三接頭的牛皮鞋,擦拭得很亮。首先把小老舅舅贈送的七枝玫瑰插到爺爺身上,然後,以白jú花為主,以山丹丹為輔,還有大把大把的萱糙,爺爺簡直變成了一條花糙繁茂的丘陵。當然,七枝玫瑰高高在上,永遠是花糙中的翹楚。靈車裝飾完畢,為了防止滑脫,我吩咐兄弟們用蕁麻繩子把爺爺牢牢地捆在拖車上,又在爺爺的手裡塞上一把用堅硬的紅棗木刮削成的尖刀,這把木刀有三尺多長,任何人握著它都會顯得英武或是孔武。緊接著就是套馬。馬的挽具也是天下難再好的挽具了:一色的生牛皮編織,又用上等的桐油浸泡過。在馬的挽具上,女人們插上了很多的jú花。到處都瀰漫著jú花的幽香。

  現在,大家可以放聲痛哭啦。

  女人們帶頭嚎哭,男人們跟著哭。

  爺爺神態安詳,一句話也不說。我猜想到他對葬禮是十分滿意的。

  禮儀剛剛開始,好戲還在後頭哩!

  我站在拖車的後尾,我的腳尖碰著爺爺的腳心。手扶著一根橫木,我命令大家不要哭啦。對準馬兒的屁股,我戳了一竹竿。馬兒們跑起來。眾人緊隨在拖車後,頻繁地挪動著腿。

  三匹馬並著肩,起初跑得並不快,後來快起來。馬尾巴張開,宛若一匹綢子。我們在田野里飛馳,油燕貼著糙地飛翔是為了捕捉被馬蹄驚起來的飛蛾。有一些褐色的飛行物好像是螞蚱,其實不是螞蚱,而是馬蹄濺起來的泥土。後邊的人飛跑,用盡全力,也追不上駿馬。我聽到了她們的叫罵聲,便用盡平生之力,拉住了馬韁繩。馬頭三隻高昂,前蹄舉起;半張的馬嘴裡發出嘶啞的咆哮,馬唇上沾著泡沫。慣性又使油滑的拖車在糙皮地上滑行了十幾米,才停下車。我跳下拖車,回頭張望,見糙地上出現了一條平坦的道路,路上全是被拖車壓倒的綠糙和黃花。

  送葬的人氣喘吁吁地追上來。小腳女人們很可憐;患哮喘症的小老舅舅更可憐,臉黃了,眼綠啦,唇紫著,張著黑洞洞的大嘴,輔助鼻孔喘氣。

  小老舅舅頗為幽默地說:

  “乾巴金豆大外甥噢——噢——噢——好像一場馬拉松噢——噢——噢——鬼子還沒進村哪噢——噢——噢——慢點跑馬中不中噢——噢——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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