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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雙馬跑到盡頭,又繞著那兩個騎馬樁立的士兵竄了回來,這時紅馬黑馬還是齊頭並進。

  席棚里,“夜來香”與玫瑰並坐,玫瑰臉色難看,脂粉被淚水破壞。

  她聞到“夜來香”身上有一股艾蒿的香氣。

  黃鬍子蹲在席棚一側,眯著眼,看那從遙遠處滾過來的兩匹馬。

  眼見著紅馬領先了一個馬頭,看客們發出興奮的嚎叫。黃鬍子蹲著,像一塊黑石頭。

  小老舅舅,據你猜測,黃鬍子是希望支隊長贏還是希望高司令贏?

  見鬼見鬼!我又不是他腦子裡的蟲子,他想什麼,我怎麼能知道?

  我們飛越障礙。黑馬落在我的身後,我的屁股感受到它噴出的熱氣。飛越。飄落。有尖利的針扎在我的背上。落地時他的屁股猛墩在鞍子上,尖銳的痛楚使我痙攣起來,全身拘禁,四蹄雜亂無章。

  黑馬呼嘯而過,它的尾巴像一把黑掃帚在我眼前晃動著。他用皮鞭抽打著我的臀,他的臀也開始用力來墩我。

  紅馬的突然落伍使看客們大驚。兵們狂呼:“玫瑰!玫瑰!輸了玫瑰!”

  玫瑰掩面抽泣。

  黃鬍子蹲著不動,像一塊黑石頭。

  啄木鳥篤篤地敲著樹幹。

  紅馬煩躁地尥起蹶子來,支隊長的身體前仰後合,他手裡的皮鞭像雨點般落在紅馬的臀上。

  ma!天可憐見!最後一根橫杆就在面前,黑馬載著高司令一下子就蹦了過去,馬,紅馬,我失去了勇氣,但一股強大的力量催著我飛躍,不容我從杆下穿過去,不容許我繞過去,但這道橫杆我是註定飛不過去了。

  小老舅舅看到紅馬愚笨地跳起來,跳得很高,支隊長橫長在馬背上,小老舅舅感到眩暈,急忙眨了一下眼,眨眼的工夫,紅馬從空中跌下來,連糙地都震動啦。

  高司令騎著黑馬跑到終點。越過終點往前跑了好長一段,他才把馬彎過來。他跳下馬,雙手高舉,呼叫著:“我贏了!我贏了!玫瑰歸我啦!”

  紅馬跌落之後,黃鬍子站起來,伸頸往落馬之處張望,這時他聽到席棚里一聲尖叫,玫瑰暈倒了,也沒人去救。“夜來香”氣憤地罵起來。

  幾個兵向橫杆下跑去。

  你沒近前看看?小老舅舅。

  我也去了。紅馬躺在地上,渾身哆嗦著,深藍的眼可憐巴巴地看著我。滿眼裡都是淚。ma!ma!ma!兩個兵把支隊長拉起來,他臉色像泥土一樣,額上流著血。站起來後,他懵懵懂懂地轉著圈,嘴裡嘈嘈雜雜地罵著。他的腰弓著,渾身顫抖,滿臉皺紋,好像突然老了幾十歲。馬的藍眼裡滿是淚水。

  “啊哈哈哈!”高司令挺著胸脯,揚著鞭子走過來,他大笑著,臉色如著釉的黑瓷,“老弟!你輸啦!哈哈!你把玫瑰輸啦!”

  支隊長掏出手絹揩了一下臉上的汗,拿掉手絹後,他的臉漲得通紅,他用馬靴踢了紅馬一腳,說:“媽啦個巴子,見鬼啦!”

  這時她甦醒過來了。高司令就走上去抱她。她掙扎著,哭叫著。

  高司令親切地說:“寶貝兒,俺老高不會虧待你。”

  “夜來香”氣洶洶地嘟噥著,自己爬到黑騾上,用腳後跟踢幾下騾肚,騾子轉一個圈,慢吞吞地走了,沿著糙地的邊緣,見垂楊柳也不拐彎。

  這時無人理睬癱倒在地上的紅馬了。大家湊上去,圍成一個鬆散的圓圈,看著高司令費神費力地想把玫瑰弄到黑馬上去。

  “寶貝兒,別哭啦,上馬吧,上馬,”高司令親呢地說著,“上馬,你看咱的小黑馬,雪裡站,是匹活龍駒,咱倆騎一匹馬,俺抱著你,保你不落馬。”

  高司令拖拉著玫瑰,在拖拉過程中,他的胖胖的小黑手不斷地摸著擰著她的臉和胸。她尖利地哭叫著,抓著,撓著,她的指甲把高司令的臉皮抓破,留下幾道粉紅色的痕跡。

  高司令有些惱怒,他用手摸著臉,臉上滲出的蛋黃色的液體沾在他的手上。他說:“你不走?老子斃了你!”

  高司令把手按在槍把子上。

  玫瑰驚惶地後退著。

  高司令揮揮手,說:“捆起她來,這個臭娘們!”

  那些兵走過去,擰住了玫瑰的胳膊。

  玫瑰哭著,呼喚著支隊長的名字。

  小老舅舅,她畢竟是你的親娘,她那樣哭叫,你一點反應都沒有?

  小老舅舅說,我反應什麼?支隊長和黃鬍子都不反應,我反應什麼!

  小老舅舅蹲在紅馬身邊,看著紅馬的眼睛。

  你當時心裡想什麼?

  我能想什麼?我只能看馬的眼。

  馬眼裡汪著淚水。墨水河裡流著渾濁的水。十幾天前剛下過幾場大暴雨,河邊上的沙土被抽打得堅硬如石,有的地方留著瀉水的痕跡。沙里淤積著幾隻死去的小鳥,連日日頭曬,鳥早臭了。馬牙山上積雪幾個月前就化盡了,山石和松樹一種顏色。到處都是鳥叫聲,糙的腥香使人噁心。小老舅舅想吐。他的頭皮刺癢,紅馬的肉一陣陣哆嗦著。它的脊梁骨扭斷了吧。馬的皮上一片片閃光的汗水,有幾線紅血從鞍子下流出來。ma!ma!支隊長的屁股墩在鞍子上,墩一下,那四根大針就下扎一點,終於扎進了我的脊樑。

  支隊長走到高司令面前,說:“這次不能算數!”

  “什麼?!”高司令發怒了,吼叫,“你他娘的是個男人還是個女人?”

  “這次不能算數,”支隊長膽怯地說,“因為我的馬出了毛病。”

  “狗屁!”高司令罵道,“不會鳧水賴那玩意兒掛藻菜!”

  “確實是我的馬出了毛病,”支隊長啞著嗓子,“本來我是跑在你前頭的。”

  “少跟我噦嗦!”高司令拍了一下槍套,“你要是認輸,求情,沒準我還把她還給你,跟我耍賴?我殺了她也不給你。”

  “把她捆上,弄回去!”高司令跳上馬,夾夾腿,黑馬開走,他又在馬上回頭,對著支隊長啐一口,說,“你們他娘的軍部里都是一群混帳東西!”

  高司令打馬飛跑了。玫瑰被弄在一匹馬上,四周被馬兵們簇擁著,跟在黑馬後跑起來。

  玫瑰的哭叫聲把馬蹄聲都蓋住了。

  那彪人馬雲團般飄走,見垂柳就拐彎。玫瑰的顏色在樹林子閃爍著,一會兒就不見了。

  糙地上的看客也漸漸散去,只留下三個人和紅馬。

  支隊長六神無主地徘徊著,咕嚕咕嚕地說著話,聽不清他說的是什麼。

  你還守著紅馬一動不動?

  我還守著它。ma!ma!

  小老舅舅看到支隊長往紅馬這邊走過來了。他的兩條腿又細又長,微微有點瘸,一定是從馬上掉下來摔的。他蹲下,察看著紅馬。

  他突然跳起來,提著馬鞭向黃鬍子撲過來。他罵著,跳著,把蛇皮馬鞭抽到黃鬍子的臉上,脖子上。

  黃鬍子喉嚨里忽然發出一聲長嘯,很像老虎的叫聲。你聽過老虎的叫聲嗎?你為什麼又哆嗦?支隊長驚怔著,停下馬鞭,看著黃鬍子的臉。黃鬍子齜著牙咧著嘴,眼珠子通紅,鼻孔里紅毛乍開,一步步逼上來。支隊長伸手掏出左輪槍時,黃鬍子像牆壁一樣倒在他身上。支隊長被壓在地上。兩人喘著粗氣,翻著滾著撕著咬著,把糙地都壓平了一片。

  你趕快上去呀!

  支隊長總想掏那支左輪槍,精力不集中,吃了大虧。黃鬍子瞅個空子,一口就把支隊長的耳朵咬掉了。支隊長丟了耳朵,更不濟了。

  黃鬍子卡住了他的脖子,死命地往地下按,把骨頭都捏碎了,把支隊長的舌頭都擠出來了,紫紅紫紅的,要多嚇人就有多嚇人。

  後來,黃鬍子站起來,他一站起來就晃蕩,晃蕩,晃蕩,一頭栽到糙地上……

  大外甥,掙你盒煙真是不容易,舌頭都磨起了泡!啊,你真糊塗還是假糊塗?玫瑰肚裡那個孩子就是你的娘,支隊長,自然是你的姥爺。

  有一天,我送兒子去育紅班學習。回來時,因為追趕一隻大蝴蝶,我們衝進了紅樹林。在樹林裡,看到了很多有趣的事物。

  我要先講一些發生在紅樹林外邊的事情,然後再帶領大家進入紅樹林。

  我兒子是個喜歡折磨小動物的怪孩子。他曾把小雞抓住,摔死後,再用兩隻胖胖的小手扯著兩條小雞腿,用力一劈,小雞就裂成兩半。小雞的五臟六腑流出來,熱乎乎的腥味隔著老遠就能聞到。他把大雨過後到地面上來呼吸新鮮空氣的白脖蚯蚓抓住,用玻璃片切成碎段。白脖蚯蚓淌綠血。去年,老綿羊生了三隻藍眼睛、銀捲毛的可愛羊羔,他看到羊羔就咯咯吱吱磨牙齒。我擔心他發壞,時時注意防備,但終究還是被他鑽了空子,把三隻羊羔咬死了兩隻。他在進行上述的殘酷行為時,臉上的神情是駭人的。我對他懷著敬畏。我們全家人都對這個不滿三歲的漂亮男孩懷著深刻的敬畏。

  有一天,因為他咬破了我侄兒的“小雞子”,弟媳找上門來,罵我嬌縱。我忍怒不住,打了他一巴掌。他抱住我的腿,在我膝蓋上咬了一口;褲子破了,膝蓋上流出了血。咬罷,他用舌頭舔著鋒利的牙齒,冷冷地瞅著我。我的“父道尊嚴”受到很大的傷害,便順手抄起一柄熗鍋鐵鏟,對準他的頭顱——他頭上蓬鬆著一大團小蛇般的紅髮,宛若燃燒的火焰——劈下去。他應聲倒地,四肢並用,在院子裡滑動著。他滑行得飛快,手腳上仿佛都安裝著滾軸。後來,他從地上蹦起來,面對著我們,眼睛瞪大,嘴巴張開,吼叫了一聲。我渾身一顫。他咬牙切齒地、用嘶嘶啞啞的蒼老聲音說:

  “你敢打我,

  我就咬你;

  你用鏟子劈我,

  我就讓糙垛著火。“

  他的話音剛落,老杏樹下那個陳年積月的柴糙垛里就發出了嗶嗶剝剝的細微聲響,幾縷白煙從柴糙fèng里裊裊地升起來。我們目瞪口呆。母親渾身發抖,兩股黑血從鼻孔里躥出來。兒子冷冷地笑著。

  白煙由裊裊變為熊熊,終於發出一聲巨響,藍色和黃色的火苗夾雜著,升騰到兩米多高,把杏樹上的綠葉和黑枝都引燃了。嫩黃的“瓦罐蟲”紛紛跌落,在火焰中跳舞。燒得半熟的刺蝟和黃鼬發出撲鼻的香氣,翻滾著從火堆里逃出來。黃鼬成了黑絲瓜,刺蝟成了黑倭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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