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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雹被紅色淹沒了。

  太陽也沉下了紅色的海洋。

  如果我把四老爺和九老爺親兄弟反目之後,連吃飯時都用一隻手緊緊攥著手槍隨時準備開火的情景拍下來,我會讓你大吃一驚,遺憾的是我的照相機出了毛病,空口無憑,我怎麼說你都不會相信。你無法想像,那個冰雹融化之後接踵而來的夏天是多麼悶熱,滋潤的大地溫度持續上升,生殖力迸發,所有的種籽和所有的精根都發瘋般萌芽生長,紅褐的赤裸大地幾天後就被繁榮的綠色覆蓋,根本不須播種,根本不須耕耘,被蝗蟲吃禿的莊稼的樹木都生機蓬勃,如無不虞,一個月後,小麥和高粱將同時成熟,到時金黃的麥浪會漾進鮮紅高粱的血海里,夏天和秋天緊密交織在一起。

  那年夏天蒼蠅出奇的多,牆壁上、家具上布滿了厚厚的蒼蠅屎。九老爺和四老爺都用右手握著槍,用左手端著青瓷大花碗,哧溜哧溜地喝著蔥花疙瘩湯,湯上漂著死蒼蠅和活蒼蠅。兄弟二人都不敢抬頭,生怕一錯眼珠就被對方打了黑槍。湯里的蒼蠅一無遺漏地進入他們的口腔和肚腹。

  難道僅僅因為四老媽的事就使兄弟成了你死我活的仇敵了嗎?具有初級文化水平、善於察言觀色的五老媽告訴我,九老爺調戲四老媽是導致兄弟關係惡化的一個原因,但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因為河北流沙口子村那個小媳婦。這件事是九老爺子不好……

  五老媽認為,九老爺子不該去與四老爺子爭奪女人。天下的女人那麼多,你另找一個不就行了?男人們就是這樣,無論什麼東西,一爭起來就成了好的,哪怕是一攤臭屎!男人們都是一些瘋瘋傻傻的牙狗,五老媽撇著嘴說,我真看不出那個小媳婦有什麼好看的地方!你四老媽和你九老媽實在都比那個女人要好出三倍。她不就是五冬六夏都穿件紅褂子嗎?不就是她那兩個母狗奶子挺得比別人高一點嗎?

  女人最仇恨的是女人!因此休想從一個女人嘴裡聽到對另一個女人客觀公正的評價。

  我把一支高級香菸遞給好占小便宜的十六叔,讓他告訴我四老爺和九老爺爭奪紅衣小媳婦的詳細過程。十六叔用咬慣了菸袋的嘴巴笨拙地含著菸捲,神色詭秘地說:不能說,不能說。

  我把那盒菸捲很自然地塞進他的衣袋裡,說:其實,這些事我都知道,你說不說都無所謂的。

  十六叔把口袋按按,起身去插了門,回來,吸著煙,眯著眼,說:五十年前的事了,記不真切了……

  四老爺子帶著從美麗士兵屍體上繳來的手槍,踩著搖搖欲墜的木樁石橋,趁著天鵝絨般華貴的夜空中明亮的星光,去跟紅衣小媳婦幽會。(這事都怪九老爺子不好,十六叔說,九老爺也嗅著味去啦,他也提著槍呢!四老爺有一天晚上發現了從小媳婦的門口閃出一個人影,從那奇異的步態上,四老爺猜出是自己的親兄弟。那小媳婦也是個臭婊子,你跟四老爺子好了,怎麼能跟九老爺子再好呢?不過也難怪,那年夏天是那麼熱,女人們都象發瘋的母狗。)四老爺的心肺都縮成一團,急匆匆撞進屋去,聞到了九老爺子的味道,紅衣小媳婦慵倦地躺在炕上,四老爺掏出槍,頂住小媳婦的胸口,問:剛才那個人是誰?小媳婦說:你看花眼了吧?(有一種女人干那事沒個夠,四老爺子那時四十歲了,精神頭兒不足啦,她才勾上了九老爺子。)

  聽說四老爺子自己配製了一種春藥?

  什麼春藥,還不就是‘六味地黃丸’!

  小媳婦究竟是被誰打死的?

  這事就說不準了,只有他們兄弟倆知道。反正不是四老爺子打死的就是九老爺子打死的。幾十年了,誰也不敢問。

  四老爺和九老爺開著槍追逐的事是什麼時候發生的?

  就是打死小媳婦那天。弟兄兩個互相罵著,他操他的娘,他日他的老祖宗,其實他跟他是一個娘生的,也沒有兩個老祖宗。

  開了那麼多槍,竟然都沒受傷?

  受什麼傷呀,畢竟是親兄弟。四老爺子站在橋上,用力跺著腳,渾身顫抖著,臉上身上都沾著麵粉(好象一隻從麵缸里跳出來的大耗子,腐朽的石橋搖搖晃晃),他對著河水開一槍,(河裡水花飛濺,)四老爺擠著眼,罵一句:老九,我操你親娘!九老爺子也是滿身麵粉,白褂上濺滿血星子。他瘋狂地跳著,也對著河水開一槍,罵一句:四棍子,我日你活老祖宗!兄弟倆就這麼走走停停,罵著陣,開著槍,回到了村莊。

  他們好象開玩笑。

  也不是開玩笑,一到院裡,老兄弟倆就打到一堆去啦,拳打,腳踢,牙啃,手槍把子敲。九老爺子手脖子上被四老爺子啃掉一塊肉,四老爺子的腦袋瓜子被九老爺子用槍把子敲出了一個大窟窿,嘩嘩地淌血。

  沒人拉架嗎?

  誰敢去拉呀!都握著槍呢。後來四老爺子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象條死狗一樣,九老爺子也就不打了,不過,看樣子他也嚇壞了,他大概以為四老爺子死了吧。

  四老爺子的傷口沒人包紮?

  你五老媽抓了一把干石灰給他堵到傷口上。

  後來呢?

  三天後蝗蟲就從河北飛來了。

  飛蝗襲來後,把他親哥打翻在地的九老爺自然就成了食糙家族的領袖。他徹底否定了四老爺對蝗蟲的“綏靖”政策,領導族人,集資修築劉將軍廟,動員群眾滅蝗,推行了神、人配合的強硬政策。

  那群蝗蟲遷移到河北,與其說是受了族人的感動,毋寧說它們吃光了河南的植物無奈轉移到河北就食;或者,它們預感到大冰雹即將降臨,寒冷將襲擊大地。遷移到河北,一是就食,二是避難,三是順便賣個人情。

  飛蝗襲來那天,太陽昏暗,無名白色大鳥數十隻從沼澤地里起飛,在村莊上空盤旋,齊聲鳴出五十響悽慘聲音,便逍遙東南飛去。

  頭上結著一塊白色大痴的四老爺拄著一根棍子站在藥鋪門前,仰臉望著那些白鳥,目睹神秘之光,誰也猜不透他心裡想什麼。

  九老爺騎著一匹老口瘦馬,從田野里歸來。他的腰帶上掛著兩支手槍,手裡提著一支皮鞭,臉上塗抹著一層白粉,怔忡著兩隻大眼珠子,打量著那群白鳥。

  白鳥飛出老遠,九老爺猛醒般地掏出手槍,一隻手擎著,另一隻手揮舞著馬鞭,抽打著瘦馬的尖臀,去追趕那群白鳥。瘦馬慢吞吞地跑著,四隻破破爛爛的大蹄子笨拙地翻動著。九老爺在馬背上欠臀踢腿,催促著老馬。老馬精疲力竭,鼻孔大睜開,胸腔里發出(口歐)(口歐)的響聲。

  糙地上藤蘿密布,牽扯瓜葛,老馬前蹄被絆,順勢臥倒,九老爺一個觔斗栽下馬,啃了一嘴青糙。他爬起來,踢了臥在地上喘息的老馬一腳,罵一聲老馬的娘,抬頭去追尋那群白鳥,發現它們已飛到太陽附近,變成了幾十個耀眼的白斑點。九老爺把皮鞭插在脖頸後,掏出另一支手槍,雙槍齊放,向著那些白斑點。槍響時他縮著脖頸,緊閉著眼睛,好象繳槍投降,好象準備著接受來自腦後的沉重打擊。

  那時正是太陽東南晌的時候,淡綠的陽光照耀著再生的鵝黃麥苗和水分充足的高粱裸子,糙地上飛舞著純白的蛺蝶,有幾個族人蹲在一道比較乾燥的堰埂上拉屎。氣候反常,季節混亂,人們都忘記了時間和節氣。九老爺軟硬兼施,扶起了消極罷工的瘦馬。他剛要騙腿上馬,馬就快速臥倒,如是再三,九老爺無可奈何地嘆一口氣,對馬說:老爺子,我不騎你就是啦。馬不信任地盯著他看,九老爺細語軟聲,海誓山盟,那馬才緩緩站起,並且擺出一副隨時準備臥倒的姿勢,對九老爺進行考驗。九老爺說:你媽的個馬精,男子漢大丈夫,說話算一句,我不騎你就是啦。

  九老爺腰掛手槍,左手持馬鞭,右手牽馬韁,橫穿著糙地,踢踢沓沓回村莊。偶爾抬眼,看到西北天邊緩慢飄來一團暗紅色的雲。九老爺並沒有在意,他還深陷在對瘦馬怠工的沮喪之中。他認為由於瘦馬怠工使他沒能擊落怪異的白鳥。走到村頭時,他感覺到一陣心煩意亂,再抬頭,看到那團紅雲已飄到頭上的天空,同時他的耳朵聽到了那團紅雲里發出的嚓啦嚓啦的巨響。紅雲在村子上空盤旋一陣,起起伏伏地朝村外糙地上降落,九老爺扔掉馬韁飛跑過去。紅雲里萬頭攢動,閃爍著數不清的雪亮白斑。嚓啦聲震耳欲聾。九老爺咬牙切齒地迸出兩個字:蝗蟲!

  正午時分,一群群蝗蟲飛來,宛若一團團毛茸茸的厚雲。在村莊周圍的上空蝗蟲匯集成大群,天空昏黃,太陽隱沒,唰啦唰啦的巨響是蝗蟲摩擦翅膀發出的,聽到這響聲看到這景象的動物們個個心驚膽戰。九老爺是惹禍的老祖宗,他對著天空連連she擊,每顆子彈都擊落數十隻蝗蟲。

  蝗蟲一群群俯衝下來,落地之後,大地一片暗紅,綠色消滅殆盡。在河北的土地上生長出羽翼的蝗蟲比跳蝻兇惡百倍,它們牙齒堅硬鋒利,它們腿腳矯健有力,它們柔弱的肢體上生出了堅硬銷甲,它們瘋狂地齧咬著,迅速消滅著食糙家族領土上的所有植物的精葉。

  村人們在九老爺的指導下,用各種手段驚嚇蝗蟲,保衛村子裡的新綠。他們敲打著銅盆瓦片,嘴裡發著壯威的吶喊;他們晃動著綁紮著破銅爛鐵的高竿,本意是驚嚇蝗蟲,實際上卻象高舉著歡迎蝗蟲的儀仗。

  天過早地黑了,蝗蟲的雲源源不斷地飄來。偶爾有一道血紅的陽光從厚重的蝗雲里she下來,照在筋疲力盡、嗓音嘶啞的人身上。人臉青黃,相顧慘但。

  就連那血紅的光柱里,也有繁星般的蝗蟲在煜煜閃爍。

  入夜,田野里滾動著節奏分明的嚓嚓巨響,好象有百萬大軍在訓練步伐。人們都躲在屋子裡,憂心忡忡地坐著,聽著田野里的巨響,也聽著冰雹般的蝗蟲敲打屋脊的聲響。村莊裡的樹枝巴格巴格地斷裂著,那是被蝗蟲壓斷的。

  第二天,村里村外覆蓋著厚厚的紅褐色,片綠不存,蝗蟲充斥天地,成了萬物的主宰。

  膽大的九老爺騎上竄稀的瘦馬,到街上巡視,飛蝗象彈雨般抽打著人和馬,使他和它睜不開眼睛張不開嘴巴。瘦馬肥大的破蹄子喀唧喀唧地踩死蝗蟲,馬後留下清晰的馬蹄印。馬耷拉著下唇,流著涎線,九老爺也如瘦馬一樣感到極度的牙磣。他閉嘴不流涎線,卻把一口口的腥唾沫往肚子裡咽。

  巡視畢,一隻龐大的飛蝗落到九老爺的耳朵上,咬得他耳輪發癢。九老爺撕下它,端詳一會,用力把它撕成兩半,蝗蟲落地,無聲無息。九老爺感到蝗蟲並不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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