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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完四老爺的夢,所有在場的人都屏息斂聲,那個可怖可憎的火紅色的大螞蚱仿佛就停在村莊裡的某條小巷上或某家某戶的院落里,監視著村里人的行動。

  如果不修廟……四老爺吞吞吐吐、意味深長地說。

  如果不修廟,蝗蟲司令會率領著他的億萬萬兵丁,把高密東北鄉啃得糙芽不剩,到那時遍野青翠消逝,到處都裸露著結著鹽嘎痴的黑色土地,連紅色沼澤里的蘆葦、水糙都無一棵留存,紅色沼澤里無處不是紅色的淤泥,到那時牛羊要被餓死,暗藏在沼澤地蘆葦叢中的紅狐狸和黃野兔都會跑出沼澤,深更半夜,在大街小巷上、在人家的院牆外,徘徊躑躅,悽厲地鳴叫……

  四老爺,一切都由您老做主啦。

  四老爺沉思片刻說,大傢伙信得過我,我還有什麼話說?湊錢修廟吧,按人頭,一個人頭一塊大洋。

  在集資修築八蜡神廟的過程中,四老爺到底是不是象人們私下傳說的那樣,貪污了一筆銀錢?我一直想找個恰當時機,向四老爺進行一次推心置腹、周納羅織的攻心戰,我預感到這個時機已臨近成熟,五十年過去了,蝗蟲又一次在高密東北鄉繁衍成災,當年四十歲的四老爺已經九十歲,儘管每日嚼糙,他的牙關也開始疏鬆了。

  四老爺送走眾人,從櫃檯里的擱板上抄起一把利斧,搬著一條高凳,站在槐樹下,天上星河燦爛,群星嘈嘈雜雜,也象一群蝗蟲。他站到板凳上後,看到星星離自己近了,星光照耀著懸掛在一根橫向伸出的樹杈上的橢圓形的瓜美和紡錘形的絲瓜。它們都不成熟,纏繞在一起的瓜簍蔓上混雜開放著白色成簇的瓜葵花和淺黃色、銅錢大小的絲瓜花,四老爺當然也嗅到了它們幽幽淡淡的藥香。四老爺舉斧砍在樹杈上,枝葉花果一起抖動。

  持著什麼武裝去找jian夫,是四老爺整整考慮了一個下午的問題,選擇這根枝丫眾多的槐樹杈子,充分顯示了四老爺過人的聰明和可怕的幻想能力,它使企圖奪門逃跑的銀鍋匠李大人吃盡了苦頭。

  四老爺手持武器,懷揣著一盒價格昂貴、平日不捨得使用的白頭洋火,輕捷地溜出藥鋪,穿過一條陰暗的小巷,伏在牆頭扁豆藤葉上的幾十隻蟈蟈唧唧的叫聲編織出一面稀疏的羅網,籠罩著四老爺的秘密活動。大門上的機關是很簡單的:一根折成魚鉤形的粗鐵絲從門的洞眼裡伸進去,勾住門閂,輕輕一撥就行了。這點點細微的聲音只有那隻老貓能聽到。為了防止開門時的響聲,四老爺早就在門的軸窩裡灌上了潤滑油,大門無聲無息地被打開。四老爺雙手端著那根前端杈丫豐富的樹杈子,一腳就踢開了堂屋房門,衝進堂屋,房門也被踢開。屋裡發出四老媽從美夢中被驚醒的尖聲喊叫,這時四老爺卻屏住呼吸,雙手緊緊地握住槐樹杈子對準洞開的門。他的眼睛因激怒發出綠色的光芒,象貓眼一樣,那天晚上四老爺能看清黑暗中的所有東西。

  走進大門之前,四老爺為避免打糙驚蛇,進行了一番精心的偵察。他首先在廁所里的茅坑邊上看到了鋦鍋匠的家什和扁擔,這時他的憤怒使他渾身顫抖。他咬緊牙關止住顫抖,躡腳潛到窗戶外,仔細地辨別著屋裡的動靜。兩個人打出同樣粗重的呼嚕(四老爺說四老媽打呼嚕吵得他難以成眠也是導致他厭惡她的一個原因),傳到她的耳朵里他差點要咳嗽出聲來,緊接著他就踢開了兩道門,手持著槐樹杈的四老爺站在房門外,好象一個狡詐兇狠的獵人。

  鋦鍋匠李大人即便是虎心豹膽,在這種特定的時刻,也無法保持鎮靜。他順手拖起一件衣服,懵懵懂懂地跳下炕,往堂屋裡衝來。四老爺覷得親切,把那蓬樹杈子對著他的臉捅過去。一個捅,一個撞,一個是邪火攻心,一個是狗急跳牆,兩人共同努力,使當做武器的槐樹杈子發揮出最大威力。

  四老爺感覺到那裡槐樹的尖銳枝丫扎進了李大人的臉。李大人發出一聲非人的慘叫,踉蹌著倒退,一屁股坐回到炕沿上。

  趁著這機會,四老爺掏出洋火,劃著名,點亮了門框上的洋油燈。

  四老爺獰笑一聲,又一次舉起了槐樹杈子。燈光照耀,鋦鍋匠滿臉污血汩汩流淌,一隻眼睛癟了,白水黑水混合流出眼眶。

  四老爺心裡膩膩的,手臂酸軟,但還是堅持著把那槐樹杈子胡亂戳到鋦鍋匠胸口上。

  鋦鍋匠不反抗,好象怕羞似地用兩隻大手捂著臉,鮮血從他的指fèng里爬出來,爬到他的手背上,又爬到他的小臂上,在胳膊上停留一下,淅淅瀝瀝地往地下滴。四老爺的樹杈子戳到他的胸脯上時,只有被戳部位的肌肉抖顫著,他的四肢和頭頸無有反應。四老爺被鋦鍋匠這種逆來順受的犧牲精神一下子打敗了,持著樹杈子的雙臂軟軟地耷拉下去。

  四老媽放聲大哭起來,淚水嘩嘩地流。

  四老爺被四老媽的哭聲撩起一股惡毒的感情,他用槐樹杈子戳著四老媽的胸,四老媽也用雙手捂著臉,也是同樣的不畏痛楚。四老爺見著那根槐杈傾斜的、帶著一精嫩葉的青白的尖茬抵在四老媽一隻雪白鬆軟的辱房上,仿佛立刻就戳穿那辱房時,他的胳膊象遭到猛烈打擊似地垂下來,樹杈子在炕上耽擱了一下後掉在炕前的地上。四老爺感到精疲力竭,心裡一陣陣地哆嗦,一種沉重的罪疚感湧上他的心頭,他突然想到,如果把一隻發情的母狗和一隻強壯的公狗放在一起,兩隻狗進行交配就是必然要發生的事情。看著鋦鍋匠殘破的身體,四老爺心在愧疚,他有些支持不住,倒退一步,坐在一隻沉重的楸木機子上。

  你走吧!四老爺說。

  鋦鍋匠僵硬地保持著固有的姿勢,好象沒聽到四老爺的話。

  四老爺從地上提起鋦鍋匠的兩隻大鞋,對四老媽說:賤貨,別嚎了,給他包紮包紮,讓他走!

  四老爺走出屋,走出院子,一步比一步沉重地走在幽暗的小巷子裡。牆頭上的扁豆花是一團團模模糊糊的白色暗影,蟈蟈的鳴叫是一道道飄蕩的絲線,滿天的星斗驚懼不安地眨動著眼睛。

  抓jian之後,四老爺除了繼續看病行醫之外,還同時幹著三件大事。第一件,籌集銀錢,購買磚瓦木料油漆一應建廟所需材料;第二件,起糙休書,把四老媽打發回娘家;第三件,每天夜裡去流沙口子村找那個喜歡穿紅色上衣的小媳婦。

  從我們村到流沙口子村,要越過那條因乾旱幾乎斷流的運糧河。河上有一道橋,橋墩是松木樁子,橋面是白色石條。年久失修,橋墩腐朽,橋石七扭八歪、凸凹不平。馬車牛車行人走在橋上,橋石晃晃悠悠,橋墩嘎嘎吱吱響,好象隨時都有可能坍塌。四老爺一般都是在晚飯過後星光滿天的時候踏上石橋,去跟那個小媳婦會面。這條路四老爺走熟了,閉著眼睛也能摸到。小媳婦家住在河堤外,三間孤零零的糙屋。她養著一隻小巴狗,四老爺一走到門外,小巴狗就親熱地叫起來,小媳婦就跑出來開門。有關小媳婦的家世,我知道得不多。她是怎麼和四老爺相識,又是怎樣由相識發展到同床共枕、如膠似漆,只有四老爺知道,但四老爺不肯對我說,我用想像力來補充。

  我說,四老爺,你不說我也知道。四老爺說,毛孩子家知道什麼!知道你怎樣勾搭上了小媳婦。四老爺搖著頭,挺淒涼地笑起來。我說,四老爺,你聽著,聽聽我說得對不對——你認識小媳婦逃不出這兩種方式:一,你去流沙口子村給小媳婦看病;二,小媳婦到藥鋪里來找你看病。第一種可能性比較小,因為小媳婦年輕,不可能有什麼不能行動的重症,即便是你去她家為她看病,那時候她的昏頭昏腦的公公還在,這個老東西象只忠實的老狗一樣,為他犯了案子跑去關東的兒子看護著那塊肉。她的公公是你跟她相好之後得暴病死的!你記住,四老祖宗,那老東西死得不明不白!第一種可能性排除了,那麼,你就是在你的藥鋪里認識了小媳婦的。四老祖宗,你的藥鋪裡邊的格局是這樣的:四間房子,東邊三間是打通了的,東西向立著兩架藥櫥,藥櫥外是一道櫃檯,櫃檯是用木板架起來的,下邊是空的,彎腰可以鑽進去,當然彎腰也可以鑽出來。一台製藥的鐵碾子在牆角上放著,櫃檯外的牆角。一盤切糙藥的小鍘刀與藥碾子並排放著。碾子象個鐵的小船,中間一個安有木軸的大鐵輪子,你後來用蝗蟲屍體製造那種騙人的丸藥時,就是用這個鐵碾子粉碎原料。最西邊一間是個套房,有兩扇薄薄的門。套房裡有一盤火炕。在櫃檯外的西南牆角上,你還壘著一個灶,灶口朝北,灶上安著一口八印的鐵鍋,你用這口鍋炮製中藥,也用它炮製過騙人的假藥。屋裡拾掇得很乾淨,炕上被褥齊全。裡屋里有茶壺茶碗,還有酒壺酒盅。你的藥鋪、也是你的診所,基本上就是這個樣子!(四老爺點點頭。)好了,戲就要開場,藥鋪是舞台,你和小媳婦是主要演員,也許還應安排幾個群眾角色。

  那是四月里的一個上午,濃郁的春風象棉絮般湧來,陽光明媚,你診所的院子裡的槐樹上槐花似雪,槐花的香氣令人窒息,幾千隻蜜蜂在槐樹枝丫間採集花粉,它們胸前挎著兩隻花籃嗡嗡地飛著,院子裡飛來飛去的蜜蜂象she來she去的流星,金黃色的流星,你的牆壁上挖了幾個大洞,洞口用鑽著密密麻麻洞眼的木板封住,這就變成了蜜蜂的巢穴,蜜蜂們從那些洞眼裡爬進爬出,辛勤地釀造蜂蜜——可以形容一句:蜜蜂在釀造著甜蜜的生活,釀造著甜蜜的愛情。

  這樣的季節這樣的氣候這樣的環境,你知道,人們最容易春情萌動,你一定忘不了一句俗諺:四月的婆娘,拿不動根糙棒。女人們都慵倦無力、目光迷盪,好象剛出浴的楊貴妃。她們的肉體焦渴,盼望著男人的撫摸,她們的土地乾旱,盼望著男人的澆灌。這些,你用你的陰陽五行學說可以解釋得很清楚。

  所以,我把你和她的初次接觸安排在四月里一個春風拂煦、陽光明媚的上午。

  我緊緊逼視著聚精會神聽我講話的四老爺。四老爺臉上無表情,咳嗽一聲——不是生理性的咳嗽,是掩飾某種心情的精神性咳嗽——嗯,往下說。四老爺說。

  你坐在櫃檯後的方凳上,手裡捧著那把紅泥紫茶壺,慢慢地啜著茶。你處理了幾個病人,為他們診脈處方,在藥櫥里抓藥,他們從破爛手絹里扒出銅板付給你,你收下診金和藥費,扔在一個木盒子裡。你的鋪面臨著大街,目光越過院落的紅土泥牆,牆上生著永遠洗不淨的紅芯灰菜,你看著大街上的行人和車輛,飛禽與走獸,春風團團翻滾,捲來糙地上的、沼澤里的野花的幽香和麥田裡的小麥花的清香與青蒿棵子清冽的味道。你一定努力排斥著槐花的悶香、排斥著雨路兩側白色勺藥花的郁香而貪婪地呼吸著野花的香氣。這就叫做:家花不如野花香!不愛家雞愛野雞,是一條鐵打的定律,男人們都一樣,這是一種能夠遺傳的本能。四老爺,你啜著茶,感到無聊而空虛,你對四老媽嘴裡的銅鏽味道深惡痛絕,她又拒絕吃茅糙,她的口中怪味撩起你的厭惡情緒使她的全身都醜陋不堪,你對她一點都不感興趣,她求偶時的嘶嘶鳴叫使你厭惡,與她交配你感到沒有一絲一毫快感你感到一種生理性的反感。就是這樣的時刻,她出現在大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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