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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老爺咂了一口茶,放下茶碗,拄起拐棍,要回家去,我十八叔家一個跟我同齡的妹妹建議把牆上的畫兒揭下來送給四老爺,讓他摟在被窩裡睡覺。她言必行,起身就去撕牆上的畫,誰知那畫是我母親用放漿的熟地瓜粘在牆上的,粘得非常牢靠,妹妹撕了三下沒撕下來,第四下竟把個紅衣小媳婦一撕兩半,從辱房那裡撕開。眾人譁然大笑,妹妹說,毀了,把奶子撕破了,四老爺無法吃奶了!眾人更笑,七姑連屁都笑出來了;眾人更加笑,四老爺掄起拐棍要打妹妹,六嬸說:四老祖宗,快回去睡吧,好好做夢,提著匣子槍去跳娘們牆頭,羞也不羞!

  我有充分的必要說明、也有充分的理由證明,高密東北鄉人食物粗糙,大便量多纖維豐富,味道與乾燥的青糙相仿佛,因此高密東北鄉人大便時一般都能體驗到磨礪黏膜的幸福感。——這也是我久久難以忘卻這塊地方的一個重要原因。高密東北鄉人大便過後臉上都帶著輕鬆疲憊的幸福表情。當年,我們大便後都感到生活美好,宛若鮮花盛開。我的一個狡猾的妹妹要零花錢時,總是選擇她的父親——我的八叔大便過後那一瞬間,她每次都能如願以償。應該說這是一個獨特的地方,一塊具有鮮明特色的土地,這塊土地上繁衍著一個排泄無臭大便的家族(?)種族(?),優秀的(?),劣等的(?),在臭氣熏天的城市裡生活著,我痛苦地體驗著淅淅瀝瀝如刀刮竹般的大便痛苦,城市裡男男女女都肛門淤塞,象年久失修的下水管道,我象思念板石道上的馬蹄聲聲一樣思念粗大滑暢的肛門,象思念無臭的大便一樣思念我可愛的故鄉,我於是也明白了為什麼畫眉老人死了也要把骨灰搬運回故鄉了。

  五十年前,高密東北鄉人的食物比較現在更加粗糙,大便成形,網絡豐富,恰如成熟絲瓜的內瓤。那畢竟是一個令人嚮往和留戀的時代,麥壟間隨時可見的大便如同一串串貼著商標的香蕉。四老爺排出幾根香蕉之後往前挪動了幾步,枯瘦麥苗的淡雅香氣貫進他的鼻腔,遠處,緊貼著白氣裊裊的地平線,鷓鴣依然翩翩雙飛,飛行中的鳴叫聲響亮,發人深思。就是這時候,四老爺看到了蝗蟲出土的奇異景觀。

  瓦灰色小毛驢肅然默立,間或睜眼,左看隱沒在麥梢間的主人瓜皮帽上的紅纓,右看暗紅色沼澤里無聲滑翔的白色大鳥。

  四老爺就是這時看到了蝗蟲出土。他曾經講述過一千次蝗蟲出土的情景。麥壟間的黑土蒙著一層白茫茫的鹽嘎痂,忽然,在四老爺面前,有一片鹽嘎痴緩緩地升起。四老爺眨眨眼睛,還是看到那片鹽嘎痂在緩緩上升。平地上凸出了一團暗紅色的東西,形態好象一團牛糞,那片從地表上頂起來的鹽嘎痴象一頂白色糙帽蓋在牛糞上。四老爺好生納悶,如見我佛,他是個讀爛了《本糙綱目》的人,有關花鳥糙木鱗蟲魚介的知識十分豐富,也不知從地里冒出來的是何物種。四老爺蹲行上前,低頭注目,發現那一團牛糞狀物竟是千萬隻暗紅色的、螞蟻大小的小螞蚱。三步之外看,是一團牛糞在白色陽光下閃爍怪異光芒;一步內低頭看,只見萬頭攢動,分不清你我。四老爺眼見著那團螞蚱慢慢膨脹,好象曇花開放。他目瞪口呆,有些不知所措,滿腹的驚訝,發現人間奇觀的興奮促使他轉動頭頸尋找交流對象,但見田疇空曠,道路蜿蜒,地平線如一道清明的河水銀蛇般飛舞,陽光白熾如火,高空有鳴鳥,沼中立白鷺,毛驢戳在路上,宛如死去多年的灰白殭屍。儘管如此,四老爺還是大吼一聲:

  螞蚱!

  一語未了,就聽得眼下那團膨脹成菜花狀的東西啪嗒一聲響,千萬隻螞蚱四散飛濺,它們好象在一分鐘內具備了騰跳的能力,四老爺頭上臉上袍上褲上都濺上了螞蚱,它們有的跳,有的爬,有的在跳中爬,有的在爬中跳。四老爺滿臉都癢,抬掌拍臉,初生的螞蚌又軟又嫩,觸之即破,四老爺臉上粘膩膩的,舉起手掌到眼前看,滿手都是螞蚱的屍體。四老爺聞到了一股酸溜溜的味道,一個大膽的想法象火星一樣在他的頭腦里閃爍了一下,這個想法不久之後再次閃爍,四老爺捕捉頭腦中天才的火星,完成了一項偉大的創造。這當然都是以後的事情,四老爺紮好褲子,急急跑上道路,他在麥田裡穿行時,看到麥壟間東一簇西一簇,到處都是如蘑菇、如牛糞的螞蚱團體從結著鹽嘎渣的黑土地里凸出來,時時都有嘭嘭的爆炸聲,螞蚱四濺,低矮的麥秸上、黑瘦的野糙上,密密麻麻都是螞蚱爬動。這些暗紅色的小生靈其實生得十分俊俏,四老爺仔細觀察著停在他的大拇指甲蓋上的一隻小螞蚱,它那么小,那麼勻稱,那麼複雜,做出這樣的東西,只有天老爺。四老爺周身刺癢,螞蚌在他的皮膚上爬動,他起初還摩肩擦背,後來乾脆置之不理。毛驢聽到腳步聲,睜開眼睛,甩甩尾巴,四老爺對毛驢說:

  毀了!神螞蚱來了!

  路邊淺溝里,有一個碗口大的螞蚱團體正在膨脹,轉瞬就要爆炸,四老爺蹲下身,伸出一隻大手,狠狠抓一把。四老爺說好象抓著一個女人的奶子,肉乎乎的,癢蘇蘇的,沉甸甸的有些墜手。抓著一大把蝗蟲,四老爺抬頭看看冷酷的太陽,遠遠眺望正在發酵的紅色沼澤地,收回眼看看泰然自若的毛驢,他的目光迷惘,一臉六神無主的表情上有幾十隻螞蚱的屍體幾十隻受傷的螞蚱,有幾十隻螞蚱在他臉上蠕蠕爬動。螞蚱從四老爺的手指fèng里冒出來,螞蚱的蠢動合成一股力量脹著四老爺的手掌,四老爺感到手脖子又酸又麻,他想了想,鬆開手,一大團螞蚱掉在路上,剛落地面時,螞蚌團沒破,一秒鐘後,螞蚱豁然開放,向四面八方奔逃,毛驢閃電般一跳,尾巴急遽扭動,但小螞蚌們已經糊滿了它的腿,糊滿它的兩條前腿,它好象把兩條前腿陷進紅色泥沼里又拔出來一樣,它的兩條前腿上好象糊滿了紅色淤泥。

  四老爺騎驢回村莊,走了約有十里路。在驢上,他坐得穩穩噹噹,那匹瓦灰色毛驢永遠是無精打采地走著,麥田從路邊緩慢地滑過,高粱田從驢旁擦過,高粱約有三柞高,葉子併攏,又黑又亮,垂頭喪氣的高粱拼命吸吮著黑地里殘存的水分,久旱無雨,高粱都半死不活,四老爺騎驢路過的除了麥田就是高粱田,田間持續不斷地響著嘭嘭的爆炸聲,到處都是蝗蟲出土。

  四老爺在驢上反覆思考著這些蝗蟲的來歷,蝗蟲是從地下冒出來的,這是有關蝗蟲的傳說里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四老爺想起五十年前他的爺爺身強力壯時曾鬧過一場蝗蟲,但那是飛蝗,鋪天蓋地而來又鋪天蓋地而去。想起那場蝗災,四老爺就明白了:地里冒出的蝗蟲,是五十年前那些飛蝗的後代。

  必須重複這樣的語言:第二天凌晨太陽出土前約有十至十五分鐘光景,我是行走在一片尚未開墾的荒地上的。

  在這段時間裡,我繼承著我們這個大便無臭的龐大凌亂家族的混亂的思維習慣,想到了四老爺和九老爺為那個穿紅衣的女子爭風吃醋的事情,想到了畫眉和斑馬。

  太陽出來了。

  太陽是慢慢出來的。

  當太陽從荒地東北邊緣上剛剛冒出一線紅邊時,我的雙腿自動地彈跳了一下。雜念消除,肺里的噪音消失,站在家鄉的荒地上,我感到象睡在母親的子宮裡一樣安全,我們的家族有表達感情的獨特方式,我們美麗的語言被人罵成:粗俗、污穢、不堪入目、不堪入耳,我們很委屈。我們歌頌大便、歌頌大便時的幸福時,肛門裡積滿鏽垢的人罵我們骯髒、下流,我們更委屈。我們的大便象貼著商標的香蕉一樣美麗為什麼不能歌頌,我們大便時往往聯想到愛情的最高形式、甚至升華成一種宗教儀式為什麼不能歌頌?

  太陽冒出了一半,金光與紅光,糙地上光彩輝煌,紅太陽剛冒出一半就光芒萬丈,光柱象強有力的巨臂撥擁著大氣中的塵埃,晴空萬里,沒有半縷雲絲,一如碧波蕩漾的蔚藍大海。

  久旱無雨的高密東北鄉在藍天下顫抖。

  我立在荒地上,踩著乾燥的黑土,讓陽光詢問著我的眼睛。

  荒糙地曾是我當年放牧牛羊的地方,曾是我排泄過美麗大便的地方,今日野糙枯萎,遠處的排水渠道里散發著刺鼻的臭氣,近處一堆人糞也散發腥臭,我很失望。當我看到這堆人糞時,突然,在我的頭腦中,出乎意料地、未經思考地飛掠過一個漫長的句子:

  紅色的淤泥里埋藏著高密東北鄉龐大凌亂、大便無臭美麗家族的過去、現在和未來,它是一種獨特文化的積澱,是紅色蝗蟲、網絡大便、動物屍體和人類性分泌液的混合物。

  原諒人類——好人不長命;

  尊敬生活——龜齡三千年。

  五十年前,四老爺抓起一大把幼蝻時,他的心裡油然生出了對於蝗蟲的敬畏。

  五十年後,我蹲在故鄉寂寥的荒糙地里,太陽已經從地平線下脫穎而出,它又大又白,照耀得糙木燦爛,我仔細地觀察著伏在糙精上的暗紅色的小蝗蟲,發現它們的玻璃碎屑一樣的眼睛裡閃爍著一種瘋狂又憂悒的光澤,它們額頭上生著的對稱的纖細觸鬚微微擺動,好象撩撥著我的細絲般的神經。

  我終於看到了夢寐以求的蝗蟲,我估計到我看到的蝗蟲與五十年前四老爺他們看到的蝗蟲基本相似但又不完全相似,正象故鄉人排出的大便與五十年前基本相似又不完全相似一樣。

  太陽逐漸變小之後,蝗蟲們頭上的觸鬚擺動愈來愈頻繁,幾乎是同時,它們在糙精上爬動起來,也幾乎是同時,它們跳躍起來,寂靜的、被乾旱折磨得死氣沉沉的糙地突然活了,所有的糙精上都有比螞蟻稍大一點的蝗蟲在跳躍,所有的野糙也都生氣蓬勃,一陣陣細微但卻十分密集的窸窣聲在地表上糙叢間翻滾,只要是神經較為發達一點的動物,都會感覺到身體上的某些部位發癢。

  我遺憾著沒有看到四老爺當年看到過的蝗蟲出土的奇觀,農業科學院蝗蟲研究所的研究人員和工作人員們如果聽到過四老爺描繪他當年看到過的情景,我相信他們會生出比我更大的遺憾。他們過來了,他們是從太陽那邊走過來的。我遙遠地看到他們背著太陽向我走來,逐漸變小但依然比中天的太陽要大得多的初升的太陽從他們的腿fèng里she過一束束耀眼的光線,他們穿著旅遊鞋的腳踩著糙地就象踩著我的胸脯一樣。我意識到這種情緒很不健康但又無法管制自己。他們一行九人,有三個女人六個男人。三個女人都很年輕,六個男人中有四個比較年輕,有兩個老態龍鍾。三個女人都戴著巨大的變色眼鏡。六個男人也全都戴著眼鏡,但眼鏡的形狀和顏色不一樣。他們頭上一律戴著軟沿的白色布帽,高密東北鄉只有初生的嬰兒才帶這種形狀的帽子,鄉親們一定對他們嗤之以鼻,表面上也許敬畏他們,但內心裡絕對瞧不起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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