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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老媽又高又瘦的身軀探到渠水上方,好象要用嘴去叼那隻死鴨,那時我看到她的脖子又細又長,好象一隻仙鶴。她腦後的小髻象一片乾乾巴巴的牛糞。九老媽是沒有屁股的,兩扇巨大髖骨在她彎腰時突出來,正直地上指。令人心悸的喊叫聲從九老媽的胸膛里發出,平靜的水面上皺起波紋,那是被九老媽的嘶叫聲砸出來的波紋。緊接著,九老媽就跳到渠水中去了,她的步子邁得是那樣的大,一步就邁過了半條渠,高腿移動時她的身軀還是折成一個直角,整個人都象用紙殼剪成的——會念書以後我知道了九老媽更象木偶匹諾曹。九老媽拎起鴨來,口裡大發悲聲。她萬不該在渠底滯留——水底的淤泥是那樣鬆軟那樣深,她的雙腳是那樣尖銳那樣小,她光顧了哭她的鴨子啦,感覺不到兩隻腳正往淤泥里飛快地陷,我看不到她的腳下陷,她跳下渠時把水攪渾了。我看到她在渠水中漸漸矮下去,水飛快地浸透了她的燈籠褲子,上升到相當於屁股的位置。她想轉身跳上渠岸時淤泥已經把她固定在渠里了。她還沒忘記死鴨子,還在罵著打死她的鴨子的壞種。她一定想乾脆爬到渠對面去吧,一邁步時,我聽到了她髖骨“咯崩、咯崩”響了兩聲。九老媽扔掉鴨子,大聲嚎叫起來。

  後來她想起了站在渠畔上的我,便用力扭轉脖子,歪著那張毛驢一樣的臉,呼叫著我的辱名,讓我趕快回村里找人來搭救她。

  我冷冷地看著她,盤算著究竟去不去找人抱她上來。一旦救她上來,她就會忘掉陷在泥淖里的痛苦而想起死掉鴨子的痛苦;我喊人救她的功績將被她忘得乾乾淨淨,我打死她的鴨子的罪過她一點也不會寬恕。但我還是慢吞吞地往村子裡走去了,我邊走邊想九老媽這個老妖精淹死在渠水裡也不是件壞事。

  我找到九老媽的丈夫九老爺,九老爺已經被高粱燒酒灌得舌頭僵硬。我說九老媽掉到渠里去了,九老爺翻著通紅的眼睛咂了一口酒說話該。我說九老媽快要淹死了,九老爺嗞地嘬一口酒說正好。我說九老媽真要淹死啦你不去我可就不管了。九老爺把瓶子裡的酒喝光了,開身跟我走。我看到九老爺從糙垛上拔下一柄二齒鉤子,拖著,跟我走。他搖搖晃晃,使人擔心他隨時都會歪倒,但他永遠歪不倒,九老爺善於在運動中求平衡,在歪三扭四中前進。

  隔老遠就聽到九老媽鬼一樣的叫聲了。我們走到渠邊時,看到渠水已淹到九老媽的肚子,她的兩隻手焦急,絕望,象兩扇鴨蹼拍打著水。渠道里的臭氣被她攪動起來,熏得人不敢呼吸。

  聽到我們的腳步聲,九老媽擰回頭。一見九老爺到,九老媽的眼睛立刻閃爍出翠綠的光芒,象被惡狗逼到牆旮旯里的瘋貓的眼睛。

  九老爺不晃動就要歪倒,他在渠邊上前走走,後倒倒,嘴角上漾著孩童般純真的笑容,兩隻紅櫻桃一樣的眼睛眯fèng著,she出的紅色光線親切而柔和。

  死不了的醉鬼!九老媽在水裡惡狠狠地罵著!

  九老爺一聽到九老媽的罵聲,狡猾一笑說,你還能罵老子,拖上你來幹什麼?拖上你來還不如拖上那隻死鴨子來,煮了下酒。那隻死鴨子已漾到渠道邊,九老爺用鉤子把死鴨撓上來,提著鴨頸,拖著二齒鉤子轉身就走。

  九老媽雙手拍打著手,連聲告饒。

  九老爺轉回身來說:叫親爹!

  九老媽慡快地叫著:親爹親爹親爹!

  九老爺挪到水邊,雙手高舉起鋒利的二齒鉤子,對著九老媽的腦袋就要楔下去。九老媽驚叫一聲,用力把身體歪在水裡。九老爺晃蕩著身體,嘻嘻哈哈地笑著,象老貓戲要小耗子一樣。二齒鉤子明亮的鋼齒在九老媽頭上劃著名各種各樣的曲線,九老媽的半截身子左倒右歪,前傾後斜,攪得滿渠水響。最後,九老媽氣喘吁吁,身體不再扭動,頸子因為一直扭著,頭好象轉不回去了。污水已經淹到她的辱下,她的臉脹得青紫,頭髮上淌著漸漸瀝瀝的髒水。九老媽忽然放聲大哭,哭里攙著罵:老九,老九,你這個黑心的雜種!老娘活夠啦,你把老娘用鉤子打死吧……

  九老媽一哭,九老爺趕快哄,別哭別哭,抓住鉤子,拖你上來。

  九老媽一隻手抓住一根鉤子齒,側歪著身子,嗓子裡還是“嗝嗝”地哽咽著,淨等著九老爺往上拖。

  九老爺往手心裡啐了兩口唾沫,攥住二齒鉤子的木柄,死勁往後一執。九老媽的身體在渠水裡鼓涌了一下,九老媽的嘴裡發出哎喲一聲叫,九老爺手一松,九老媽又陷下去,水和淤泥咕嚕咕嚕響著。

  我幫著九老爺把九老媽從淤泥里拔出來。九老媽象一個分叉的大胡蘿蔔。渠水咕咕地響著,淤泥四合,填補著九老媽留下的空白,一股奇異的臭氣從渠里撲上來,我堅信在中國除了我和九老媽、九老爺外,誰也沒聞過這種臭氣。

  我們把九老媽拖到渠畔糙地上,陽光十分燦爛,照耀著糙地,那是盛夏的上午,沼澤地里汪著鐵鏽色的水,水面上漂浮著銅錢大的油花子,深埋在地表下的昆蟲屍體在進一步腐爛,糙葉多生著白茸茸的細毛,九老媽臥在綠糙上,象一條昏睡的大泥鰍。她雙手死死地攥著二齒鉤子,手指灰白,勾曲,象雞爪子一樣。我和九老爺都無法看到九老媽的臉,我們只感到炎熱的光線如滾燙的瀑布,辣眼的臭氣象彩色的雲團,九老媽臉蛋兒扎在綠糙叢中,她決不是想吃糙也決不是要啃土,她不是牛羊也不是蚯蚓,我恍惚記得九老媽說她是屬貓的,她說九老爺是屬鼠的。從頭到尾九老媽被不同層次的彩色淤泥塗滿,白色淤泥塗在她的小髻和她的脖子上,這種白色淤泥主要成分大概是鴨屎;黑色淤泥塗在她的肩膀到臀部這一段,黑色淤泥的主要成分是不是十年前的水糙呢?綠色淤泥塗在她的臀部到膝蓋,綠色淤泥的主要成分是不是三十年前的花瓣呢?從膝彎到足尖,這是臥在糙地上的九老媽最輝煌的一段,象干痴的血一樣的暗紅色的淤泥,厚厚地沾在九老媽的腿上,那種世上罕聞的臭氣就是從這一段上發出的。九老媽臭氣熏天的瘦腿上飛舞著蒼蠅,鞋子留在淤泥里,九老媽極度發達的腳後跟象兩個圓圓的驢蹄子,四根踩扁了的腳趾委屈地看著我。我透過令人窒息的臭氣,仔細觀察著九老媽腳上和腿上的紅色淤泥,假定白色淤泥是近年來的鴨屎,黑色淤泥是十年前的水糙,綠色淤泥是三十年前的花瓣,這暗紅色的淤泥是五十年前的什麼東西呢?我朦朦朧朧地感覺到了一種恐怖,似乎步入了一幅輝煌壯觀的歷史畫面。

  九老媽蠕動著,把兩條腿往前曲,兩隻臂往後移,背弓起來,象一隻造橋蟲。九老爺攙著她的胳膊把她扶起來,她的脖子好象斷了一樣歪來歪去,頭顱似乎很沉重。九老爺更親密地攙扶著她,她逐漸好了起來,脖子愈來愈硬,雙眼也有了光彩,但九老媽就是那條凍僵了的蛇一樣不值得可憐,她剛剛恢復了咬人的能力就在九老爺的胳膊上狠狠地咬了一口。九老爺用力掙胳膊,一大塊皮肉就留在九老媽嘴裡了。九老媽嚼著九老爺的肉,追趕九老爺。她赤腳跑在cháo濕的糙地上,腳後跟象蒜錘子一樣搗著地,在地上搗出一些溜圓溜圓的窩窩。

  我左手拖著二齒鉤子,右手提著死鴨,尾隨著他們。

  第一次投石引出了一大團文章,第二次投石我擊中了一塊窗玻璃,挨了老師三拳兩腳。這是第三次,我握著沉甸甸濕漉漉的磚頭,心裡反覆掂量著,是投,還是不投。呱唧呱唧的親嘴聲殘酷地折磨著我,路燈昏黃而yín盪,如果磚頭飛出去,恰好落在教授或者大姑娘秀美的頭顱上,後果是什麼?你一定會挨一頓痛打,然後被扭送到公安局裡去,警察先用電棒子給你通電,然後讓你回家取錢,為教授或者為大姑娘治療頭顱,如果治好了還好,如果留下後遺症你一輩子也難得清靜。想到這嚴重後果,我的手指鬆動,磚頭急欲墜地。但戀愛著的人們愈加肆無忌憚了,好象他們是演員,我是觀眾。天上烏雲翻滾,霧氣深沉,把路燈團團纏繞,黃光she不出,樹影里愈加黯淡,畫眉此時在老頭子家噪叫,我攀然低首,發現右手拤著一塊半磚頭,左手捏著一隻蜻蜓。在椅子上扭動著大姑娘和教授,她發出絕望的哭叫聲,教授氣喘吁吁,短促而焦急地嘟噥著什麼。我把那塊磚頭又捏緊了,我舉起了手,手腕子又酸又麻——那個穿著一件黑色長裙的女人象一隻巨大的蝙蝠從樹後——也許是從樹上飛出來,她身上濃烈的香水味剛撲進我的鼻子,我的左邊臉頰上就被她批了一個巴掌。磚頭落地,打在我自己的腳背上。我象一隻猿猴跳起來,無聲的跳躍,我不敢出聲,我怕被教授發現。

  我捂著火辣辣的半邊臉,捏著蜻蜓去追趕那個女人。她輕盈地扭動著在黑色紗裙里隱約可見的兩瓣表情豐富的屁股,沿著兩側盛開著公雞花的八角形水泥蛇子鋪成的小路,飛快地向前進。這時烏雲滾到天邊,清風驟起,霧淡薄了,朗朗月光照亮了天,溫暖黃光照明了地,我清楚地看到她的裝在肉色高筒襪里的修長結實的小腿,辱白色高跟皮涼鞋飛快地移動,路面橐橐響,節奏輕快,戀愛者瘋狂的事頓時被我忘得乾乾淨淨。我聽到了更加遙遠就更加親切的美妙的馬蹄聲。是一匹黑色的小馬駒在高密縣衙門前的青石板道上奔跑著發出的聲音。它使我是那麼樣的激動不安,小心翼翼,好象父親從母親手裡接過一個新生的嬰兒。

  我隨著黑衣女人,腦子裡的眼睛看到那匹黑色的可愛馬駒翻動四隻紫色的小蹄子。四個小蹄子象四盞含苞欲放的玫瑰花。它的尾巴象孔雀開屏一樣扎煞開。它歡快地奔跑著,在凸凹不平的青石板道上跑著,青石閃爍著迷人的青藍色,石條fèng里生著一朵兩朵的極小但十分精神的白色、天藍色、金黃色的小花朵兒。板石道上,馬蹄聲聲,聲聲穿透我的心。板石道兩側是頹廢的房屋,瓦楞里生著青糙,新鮮的白泥燕巢在檐下垂著,油亮的燕子在房脊上的空中飛行。臨街的牆壁斑駁陸離,雜糙叢中,一條褐色蜥蜴警惕地昂著頭。

  綠色的馬駒兒,跑在高密縣衙前,青石鋪成的板道,太陽初升,板道上馬蹄聲聲……

  金色的馬駒兒,跑在高密縣衙前,青石鋪成的板道,暮色沉重,板道上馬蹄聲聲……

  藍色的馬駒兒,跑在高密縣衙前,青石鋪成的板道,冷月寒星,板道上馬蹄聲聲……

  你跟著我幹什麼?在“太平洋冷飲店”門前,黑紗裙女人停腳轉身,象烈士陵園裡一棵嚴肅的松樹,低聲、嚴厲地質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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