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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和你不一樣。」高雲歌固執道,「至少現在,他是個專一的人。」

  「這在你眼裡是忠誠的體現嗎?」宋宛成語氣輕蔑,毫不掩飾對這種美好品質的嗤之以鼻。無能的男人才會用忠誠來標榜自己,但凡一個人有磅礴的野心和足夠的能力,上升的道路上就是會有誘惑如影隨形,偶爾開一次小差不過是對自己廝殺拼搏的獎勵。而一個夠格的伴侶也不應該要求對方一心一意,那會錯過很多機遇。

  高雲歌幫宋洲控訴:「你根本不知道在宋洲小的時候,你的形象有多惡劣,對他心靈上造成的傷害有多大。」

  「啊……他是這麼跟你說的嗎,多小的時候?還在辦鞋廠的時候嗎,洛詩妮這樣的,鞋廠。」宋宛成繞了繞手指,指著這個租來做直播的空間,目光可及之處擺了不少洛詩妮的鞋盒。

  「當時廠里確實有不少雲貴川來的外地女人,其中一個四川來的和你一樣能幹,一個女人可以頂三個勞動力。我理所應當要多付給她錢的,可我只是在她累到暈倒後去她的宿舍慰問了一下,送了點水果,她就好像獲得了某種……希望,希望真是個好東西,跟報酬金錢相比,希望是多麼高尚,我只需要一個眼神,一個微笑,她在廠里做的就更起勁,甚至還幫我照看小宋洲,她比現在的你還天真,以為和我真的可以有額外的關係——」

  高雲歌算是聽明白了。

  原來在宋宛成的邏輯里從來不是自己出軌,而是別的女人傾慕,被他的個人魅力折服,所以他絕不會認為自己愧對家庭和親人,恰恰相反,他是那麼的自信,那麼優秀的自己不論在外面如何拈花惹草,也會回歸家庭,他是個多麼稱職的丈夫和父親,無可挑剔。

  高雲歌說:「可你還是心虛,不然也不會在物質上補償宋洲,送他出國,不停地買房買車。」

  「我心虛,我?」宋宛成指了指自己,又笑了,搖了搖頭,呢喃了句:真是要命了。

  「那宋洲有沒有告訴你,他又是怎麼發現的,發現之後呢?他為什麼不告訴其他人,他從我這裡交換了什麼?」宋宛成意料之中地捕捉到高雲歌眼裡閃過的茫然,另一種敘事像毒蛇,鑽進高雲歌的耳朵里。

  屋外,孫菲等人已經放棄去窺探那道看不出什麼名堂的縫隙,一個個全都縮著身子,用踱步來緩解等待的焦慮。

  「他們到底在聊啥,怎麼還沒聊完。」

  「對啊,凍死我了,為什麼當初租完房子只在直播室里裝空調。」

  「你問我我問誰啊,這一整層除了這個直播間,其他地方都是拿來放雜物的,除了客廳,陽台上都放滿了空鞋盒,砸咋了,這年頭鞋盒日子都過好起來了,能吹上空調了?」

  「行了行了,別吵了。」鄒鍾聞雙手交叉鑽進衣袖裡,冷得牙打哆嗦,這麼等下去也不是辦法,他向熊安使眼色,示意他去敲個門。

  「我去敲門?那成何體統。」熊安的彩禮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煞有其事道,「婚娶這等人生大事,談個三天三夜沒談攏都實屬正常,高哥今天應該是第一次見家長吧,短視頻里說得好,莫欺少年窮,敢笑黃巢不丈夫,我們高哥也是實打實的潛力股,未來可期,那肯定要跟這位未來老丈人再多爭取爭取。」

  「再爭取下去天都要暗了,還開不開播試看毛口顏色吶!」鄒鍾聞提醒大傢伙別忘了聚在這兒是為了什麼,可當他抓狂地站在門前舉起緊握的拳頭,還是沒壯膽砸下去。

  他知道明天會舉行宋恩蕙的婚禮,而宋宛成穿得那么正式,肯定是一起拍了什麼闔家團圓的照片,又產生了矛盾和分歧,所以才會從溫州匆匆趕到這裡。

  情況遠比所有人能想像的更為複雜和嚴峻。鄒鍾聞攥緊手機,想給宋恩蕙打個電話,正猶豫不決之際另外一扇門哐當而開,動靜大得像是被宋洲從外撞開。他的頭髮烏黑濕潤,沾著雪雪子凝成的水汽,一張臉被凍的又青又紅,嘴唇微張時眼神都變得失焦,強撐的身體下游離著男人的一絲脆弱感。

  「我知道他怎麼找到這裡的。」像是沒看到其他人的在場,宋洲自顧自地喃喃,穿過客廳里堆積的鞋盒來到直播室的門前。半年前他在溫州的康陽紙箱訂製了六千個鞋盒,上面印有洛詩妮的註冊商標和高雲歌的人像。這些鞋盒當然不可能真的流入市場,一直處於閒置狀態。宋洲見孫菲租來直播的地方還有大片空餘,就讓紙箱廠把盒子全都送到這裡,他還能幫孫菲分攤點房租。

  康陽紙箱在宋宛成開鞋廠的時候就跟他父親合作過,兩人是多年的好友。宋洲之前千叮嚀萬囑咐,不希望這批特殊的鞋盒被父親知道,宋宛成的面子顯然比他這個當兒子的要大。

  「謝天謝地,老闆你終於來了,你快點進去啊!」

  「對啊對啊,你再不進去,我都怕他們兩個沒談攏打起來……你爸老胳膊老腿的,打不過我哥的。」

  「就是就是,買賣啊不,彩禮不成仁義在,高哥在洛詩妮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

  宋洲站在門前,手搭在反鎖的把手上,一時間竟沒有勇氣弄出動靜。

  像是能透視到屋內兩個人如何的攀談,他毫不懷疑,自己的父親會如何描述自己——

  「他那時候才多大,不到七歲。我可以發誓至少那一天,我在那個四川女人的寢室里什麼都沒有發生,他只是看到了,看到了,就默默走了。等到我去他的房間裡,他根本不給我解釋和安撫的機會,編造點這個年紀的小孩愛聽的童話,不,他不需要,他開口就是談條件,說他要一處房產,那棟宿舍樓要過戶到他名下。他還要一輛車,那個被他扔進垃圾桶里的玩具車像什麼型號來著,哦,帕拉梅拉。」

  宋宛成目光炯炯如燭火,毫無被自己親生兒子敲詐勒索的後怕,而是一種更隱秘的驕傲。

  「哈,也不知道他是從哪裡學來的,不,很多人是學不來的,這是他的天賦,與生俱來的能力。他那時候還不懂房啊車的資產意味著什麼,但他就要,要用這些來交換,來彌補,而不是像她的母親,那麼拎不清,執著於情啊愛的。她給我生了個好兒子啊,他是個天生的商人。」

  寒意再次將高雲歌侵襲,一顆心臟都被揪起。高雲歌捂了捂胸膛,有種呼吸不連貫的病痛感,他的反應並沒有讓宋宛成感到意外。如果眼前這個青年人對自己的兒子真的有所謂的感情,那麼讓他看清宋洲真實的人性底色,遠比讓他帶著念想離去殘酷得多。

  但是高雲歌說,不。

  高雲歌僵硬地搖搖頭,說,不是這樣的。

  宋宛成都有些可憐他了,裝模作樣地憐憫道:「知道自己朝夕相處的人有另外一副面孔,是很難以接受的。」

  「不。」讓高雲歌心痛的並不是宋洲孩童時期的冷酷,而是宋宛成的無懈可擊,他的聲音震顫,「就算宋洲真的是這樣冷漠、無情、天生唯利是圖,一個父親,都不可以……這麼說自己的小孩。」

  屋外,宋洲遲遲沒有動作,另一隻手伸進衣兜,攥緊那塊失而復得的木牌。

  如那個黑袍牧師所言,他當年放棄上吊後,也折下了森林那根被他選中掛繩子的樹枝,帶回國後本想也製成十字架的樣式,但為了更符合山海本土人文,就只是雕刻成一塊木牌,。在那座教堂隨著村莊的拆遷而破損之前,牧師一直把牌子留在那裡。

  但人的記憶是不可信的,會隨著時間的推移產生偏差,哪怕身處同一個時間和空間,不同的人在各自的回溯中都會各執一詞,甚至陷入無休止的羅生門。

  高雲歌曾口口聲聲說自己只見過宋洲一次,但在那段秋冬之交的日子裡,宋洲不止一次地失眠難耐,如幽靈般飄蕩到那片拆到一半的破敗村莊裡,在教堂的廢墟里待到天際露曉。高雲歌尾隨過幾次後被他的精神狀態嚇到了,所以才會去找那個神神叨叨問他信不信有神的牧師,牧師非常非常自信地從新教堂里拿出那塊陪伴他從德國回到山海的木牌,讓高雲歌在白天把牌子掛回去,他想渡的那個人只要有幸看到了,只一眼,就會獲得啟示。

  高雲歌起初半信半疑,雙手不停翻轉那塊一看就不值錢的玩意兒,不解道:「窄門?什麼是窄門,一個人為什麼要過窄門?」

  「那是一種比喻,一種困境,一道人生難題。」牧師的雙手動作誇張,不停抓空氣,他很自信,「你不是說那個人讀過書留過學嘛,你跟他說cheer up!never give up!那多俗套啊!」

  「啊……」高雲歌腦袋空空地點了點頭,心想宋洲這種文化人確實需要點故弄玄虛的指引,他是機敏的,聰慧的,他是讀過書留過學的宋洲,他會自己振作——

  高雲歌關於那塊木牌的記憶不會出錯,那個牧師只刻了正面,一個人要過窄門。

  宋洲艱難地抬起手腕,輕輕扣在門上,另一隻手指腹揉搓背面,那句「兩個人就入山海」是他自己杜撰上去的,那是他自己的意志,在跟高雲歌重逢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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