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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啊,做了這麼多年棉鞋,我敢說今年就算不是最冷的,也是冷的最長的。」昊得寶老闆在洛詩妮停工後曾來過宋洲的檔口和他喝茶談心。他一年四季做棉鞋,春夏外貿,秋冬內銷,對棉鞋這個類目每一年的款式都如數家珍。他說自己做了這麼多年雪地棉,鞋幫的款式幾乎沒有大變化,就是換鞋底,換來換去,材料也都是tpr或者橡膠。但這兩種材料只能做薄底,厚了就重,想做輕一些的吧,聚氨酯不防滑,eva又太貴,不能滿足山海的性價比,所以就算這兩年有想往厚底發展的方向,也不知道要用什麼材質的鞋底。

  「所以你的9960在麒麟灣,確實是橫空出世的。在金成生產JC23266之前,pvc發泡材質從未如此大規模地適用於棉鞋底。」昊得寶老闆年紀和宋洲差兩輪多,宋洲也是信任他,將多鑫和老闆和自己的對話和盤托出。昊得寶老闆旁觀者清,相信金成並非有意造成今日這般局面,她們和洛詩妮至少還有大幾百萬的貨款盤根錯節,全套JC23266底板刻了LostNi跟專模沒有區別,金成沒有任何理由要故意害洛詩妮停擺。

  「金成就是缺乏做棉鞋的經驗。」昊得寶老闆嘖了一聲,感慨道,「話說回來了,多鑫難道就有經驗了?還不是看金成出了這麼大的事故,他才得以及時調整,不然以這個老闆的品行啊,你洛詩妮要是找他做開發,你鞋廠就是把模具錢全部付給他,他也幹得出把刻有你LostNi的鞋底賣給別家的事兒。至於原材料……他上個月供了幾千雙給另一個鞋廠,全部被退貨,對外說的是鞋底不跟腳,實則就是品質也不過關,只是他的出庫數量在當時和你的相比,太少,少得根本不值得一提,無人在意。好了,現在你這邊出了問題,市場對9960的需求卻不減。你啊,相當於是把雷區全踩了個遍,你犧牲了,多鑫的客戶便頂上來了,他的鞋底產量也隨之增加。要知道這個鞋底廠整個上半年機台都沒開滿過,下半年要是沒碰上這款AbcdNi,我看離破產都不遠了。所以外面怎麼說來著,是金成成就了多鑫啊。」

  昊得寶老闆雖然也做9960的款式,但用的是另一家的鞋底。宋洲下高速後剛好能路過金成所在的工業區,裡面全是規模各異的鞋底廠,他當然沒特意開進去,隔著圍牆,餘光落在最靠邊的那個一樓車間,一個不知名的小廠,作坊式的,裡面只有兩台機,成色也老舊,工人餵料,注射,敲模,打開模具,用夾子從裡面取出的還冒著熱氣的鞋底,底板花紋呈波浪狀,正中間長方形里的字母看不清。

  全山海市的鞋底廠都在跟版金成的JC23266,宋洲閉了閉眼,再過幾個紅綠燈,車行駛速度放緩。那些遍布小加工廠的村莊道路總有會不同程度的擁堵,夏天做涼鞋季的油邊花瓣,到了下半年就改做卷邊,不用搖下窗,宋洲就能清晰地聽到整個村莊裡都瀰漫著卷邊機的縫紉聲音。宋洲被一輛藍色的三輪車堵住了,車身上貼滿被撕了一半的小GG,上面全是其他加工廠的電話號碼。搬貨的人忙到沒空穿件雨衣,雪雪子落在他的頭髮上凝結成晶。他還在等待房間裡最後一打幫面和中底板捲成一體,並接到鞋廠老闆的電話,催他抓緊送貨,他一邊盯著工人的速度一邊拖延,說馬上就好了,整批一起送,一起送。

  那輛裝滿9960同款鞋面的三輪車就堵在宋洲的車頭,他把目光挪到別處,這條路兩側其他加工廠里熱火朝天的款式,也跟那輛車裡塞的一樣,編號可能是漂亮心情的PL1121,也可能是路爾德的C01,或者昊得寶的6001-1……這些供不應求的鞋面可以是工業區里任何一個廠的搶手貨,就是再無可能是洛詩妮的9960了。

  宋洲駛出擁堵路段後打開了窗,大口呼吸冷冽的新鮮空氣。離工業區越來越近,步雲路也是必經之處,宋洲刻意不去看江潯皮革門口堆滿的牛反絨,他讓陳阿姨囤了滿倉庫的貨,如今洛詩妮消化不開了,陳阿姨從未有一句抱怨,甚至沒催促過他排款。

  不過江潯皮革的材料不愁找不到下家,陳筠進的貨才是最正宗的洛詩妮棕。在她的對面,居然還有設計師拎著一隻9960的鞋來皮料店裡對比色卡,都這時候了,竟還有鞋廠想跟款。

  那家店的老闆直接擺擺手,說至少這一個星期,跟洛詩妮棕配套的毛絨都被買斷了,他們就是把牛反絨的樣品剪給他,他也沒毛絨復料,現在跟版就是做炮灰。那個設計師不死心,被這家店拒絕了,就立刻去個隔壁那家,又被拒,遂在冷雨里騎著小毛驢,拐進步雲路右側的一排門面,那裡有幾家一年四季只賣毛絨的工廠,每一家都報給他一個隨時會浮動的現金價,實則是在趕客。

  設計師悻悻往工業區里歸去,毛絨廠里一卷難求,連路的復料廠里堆滿了皮和絨等待上機貼合。宋洲又出現了幻聽,也可能是洛詩妮忙的時候,他也是這麼催輔料廠的老闆,所以對這樣的對話感到熟悉:輔料廠老闆叫鞋廠不要再讓毛絨廠送料過來了,他們根本復不完,電話那頭估計是問他為什麼這麼慢,他徹底急了,說整個廠都只復你一家的料,還想怎麼快。

  宋洲有那麼一瞬間想玩抽象。出問題的是金成的鞋底而非幫面,洛詩妮的倉庫里至今還有百來筒復好料的真皮和牛反絨,全是現成的,與其讓材料留在倉庫里發爛發臭,變得一文不值,不如在正緊俏的當口打電話給漂亮心情或者路爾德,他要是肯低價處理,絕對有老闆願意來接盤。他只是自己在心底里開開玩笑,怎麼可能真的捨得,他的帕拉梅拉停在工業區的側門口,副駕上的手機響個不停,全是高雲歌的來電,宋洲乾脆關機,看著一車一車的材料運進麒麟灣,又一車一車打包好的箱子運出麒麟灣。

  從未有一個棉鞋季像今年這般瘋狂,家家戶戶出品同一個款卻還供不應求,這個款還不是抄襲來的,勃肯元素和厚底的組合是山海鞋的原創,輪到溫州的品牌工廠以更高的品質推出同款——溫州的鞋都也有來山海市的麒麟灣取經和借鑑的一天,洛詩妮的屍山血海成了這鳳凰山下最好的養料,洛詩妮也成就了此時此刻的麒麟灣。

  宋洲的車最後停在拆遷廢墟里的教堂前。

  以為自己至少能在這個秘密基地里稍作喘息,這個常年無人問津的破敗地方今天居然擠了台大型挖掘機,鏟斗張牙舞抓地揮向那還算完整的兩面夾角的牆壁,碎落的磚塊與牆漆掉落在那個懺悔室的屋頂。

  等宋洲在凜冽的寒風裡感知到自己身體的溫度,他這個人已經擋在了挖掘機前。雪雪子停了,取而代之的是若有若無的細微冷雨,宋洲高抬雙手做停止狀,總要說出個理由,就支支吾吾地瞎編亂造,聲稱前幾日在這兒丟了東西。

  他特意又回了趟車裡,把未拆封的兩包中華全都送給了挖機師傅,隨後回到那片廢墟里踱步,低著頭裝模作樣地,還真像是在找尋。走了幾個來回後遠處趕來個撐傘的黑袍男子,應該是另一個教堂里的工作人員,挖機師傅向他攤手,大聲用方言回答:「不清楚啊,反正這個人說要等他找到東西。」

  黑袍男子中等身高,身材被那袍子襯得更顯肥胖和腿短,向宋洲走近時面色自帶笑意,並不具備神職人員刻板印象里的嚴肅性。他問宋洲弄丟了什麼,他可以幫忙一起找,宋洲只能硬著頭皮繼續往下編,張口就來道:「牌子,一個木牌。」

  黑袍男子站在離宋洲三步路遠的地方,看著宋洲毫無頭緒地在自己面前來回走動,如同和羊群走散的羔羊,迷惘了方向。宋洲其實不吃他們傳教的那一套,黑袍男子開口講故事的時候,他一開始還沒仔細聽。他說自己年輕的時候也有過留學的經歷,只不過是在德國,一個華人稀少的小鎮,被廣袤的森林山脈覆蓋。他在外語的學習上沒有天賦,專業的完成度也堪憂,他鬱郁到從學院和宿舍環境裡逃離,獨自步入自然風光的深處。

  他在那個年紀,就是會覺得身處異鄉無法畢業是人生最大的坎,於是想要結束生命,在森林深處精挑細選了棵歪脖子樹。他繩子都準備好了,準備付諸行動之際腳邊踢到了什麼東西,低頭看,一個木製的十字架,撿起來,其中一面用德語刻著一行字,翻譯過來是:一個人要進窄門。

  宋洲停下了腳步,後脊背發涼,雞皮疙瘩從雙臂蔓延到脖頸。

  轉過身,那個黑袍男子還是笑吟吟的,面色上帶著憨厚的欣喜,要不是撐著傘,說不定還會忍不住拍手。

  「人活著,總要有那麼幾個瞬間,感受到上天的指引,冥冥中有天意。」黑袍男子應該在無數人臉上看到過宋洲此刻的表情,所以並不感到意外。宋洲注意到他其實隨身背著個黑帶小布包,被黃色的巴掌大的小冊塞得半敞,冊子的封面上寫著一行字——世界從何而來。

  「我是山海本地人,回國後在村鎮教堂里當值,閒來有空就發小冊子。我會和街坊鄰居講通俗易懂的小故事,用自身經歷做切入口,不然現在的年輕人啊,尤其是在山海,外地人比本地的多,我問他們信不信這個世界上有神,他們還會嗆我,說如今的世道只信錢,他只信給他發錢的老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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