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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起夷夏之防,我們多半沒有太好的印象,在我們記憶中,它是與狹隘、封閉、無知乃至莫名其妙的大漢族主義這樣一些內容和形象聯繫著的。鴉片戰爭以來,正是這種思維和論調,阻礙中國進步,造成諸多可悲可笑的情形。然而這裡面有一種語境上的天壤之別,卻為今天的我們渾然不覺了。亦即,同樣是夷夏之防這個話語,鴉片戰爭後的使用,和明朝亡國後的使用,意義根本不同。在後者,是與更進步的文明處在相背的方向;在前者,恰恰是要守住文明的水準和成果,不甘、不忍其發生滑坡與倒退。

  這層意義,在呂留良那裡不單被表述得非常明朗,而且也因著他而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晰。作為一種老話,夷夏之防在中國講了二千多年,每遇外族入侵、民族危機,都會提出。應該說,實在並不是新的思想。但我們也知道,過去一經提及,總帶著強烈的排外色彩,似乎只是一種民族情緒,有著不由分說、不問青紅皂白的非理性意味。呂留良爬羅剔抉,正本清源,真正廓清了夷夏之防的理性層次。他說:孔子何以許管仲不死公子糾而事桓公,甚至美為仁者?是實一部《春秋》之大義也。君臣之義固重,而更有大於此者。所謂大於此者何耶?以其攘夷狄救中國於被發左袵也。[88]

  這或許是明清之際最重要的一段思想表達。它有兩處耀眼的亮點。其一,明遺民們或曰愛國志士所忠者,並非君主,而是中華文明;皇帝的死不足論、不足惜,關鍵是中國是否將從文化昌繁而被拖向野蠻落後。其二,尊夏攘夷,不是出於狹隘的民族情緒,不是為尊而尊、為攘而攘;尊夏攘夷的本質,在於文明與愚昧的衝突;所謂“夏”者,文明也,所謂“夷”者,蒙昧也,亦即所反對的不是特定種族,而是“被發左袵”的原始與落後。假如把“攘夷狄救中國”,換寫成“攘蒙昧救文明”,我們對呂留良夷夏之防理論的真正內涵,便不存誤解;根本上,它與我們今天堅持的去蒙昧、遠離黑暗,更文明、嚮往進步,並行不悖、略無軒輊。

  這徹底解釋了明亡後浩大的遺民現象——至少是其主流——所包含的歷史悲情。首先,它肯定不出於忠君慣性;其次我們得說,它排外,但不盲目——按當時歷史與世界格局,很難以今日胸襟繩之,其存有一定民族與文化歧視色彩理當詬病,但在主要方面,的確並不是一種非理性的情緒宣洩,而植根於對文明進步的追求和對文明方向的執著。

  古代條件下,文明進步的腳步遠比現代艱難,而文明遭燔毀之事則遠較今日容易。此一難一易,惟知識者識之,亦惟有他們最懂得去珍惜文明。歷史上,中國文明屢挫於暗黑蒙昧之力,幾度命懸一線,孔子臨終憂而涕嘆:“太山壞乎?樑柱摧乎?哲人萎乎?”[89]秦朝“首尾僅十五年”,卻能毀掉以往數百年的文明積累——私學統統禁止,各國史書和諸子書概送官府焚燒,聚談詩書者斬首,是古非今者滅族,民間求學“以吏為師”,思想通道盡行堵死,觀點言說皆以官家為準[90],及至西漢,從武帝到成帝,費了幾十年時間在全國征書,四處搜訪,又經諸多學問家的整理、鑒辨、疏證,“古文”始得重傳,然而縱是如此,也仍留下許多真偽難斷的文化懸疑。正是有此慘痛經驗,知識者深知文明較之野蠻,何等弱不禁風。雍正《大義覺迷錄》引了韓愈一句話:“中國而夷狄也,則夷狄之;夷狄而中國也,則中國之。”[91]意思是,中國如變得野蠻,便是“夷狄”;“夷狄”如足夠文明,其實也就是中國。引用者希望借這句話駁斥夷夏之防,我們倒從中看到,中國知識者孜孜談論夷夏,根本目的僅在於推崇文明。

  呂留良那樣的“明遺民”,正是秉承這一認識而來。如同時參以“君臣之義固重,而更有大於此者”一語,我們更能認清他們的憂患完全發自文明的憂患。從他們認為有比君臣之義更高、更重要的道義看,我們知道他們的嚴夷夏之防,不是簡單的民族情緒,而是出於對任何黑暗、倒退的擔慮。無論那種情形緣於異族,還是本國惡劣的政治,都將是他們加以抗爭和排拒的對象。

  從這裡,我們見到了明末尤其崇禎初以來,中國知識分子觀念質的飛躍。這種飛躍,無疑正醞釀著政治、文化乃至社會組織層面的變革,它也許是古典形態中國的終極變革。那遍布東南(江浙皖閩)、在豫鄂贛湘等處亦頗形其盛的社團,呈現著罕見的思想活躍,以及社會新精神的流布。而這大轉換、大蛻變,卻在滿清“朔風”勁吹之下,戛然而止。雍正皇帝可以高談闊論“天下一家,萬物一體”[92],以“舜為東夷之人,文王為西夷之人”[93]、“三代以上之有苗、荊楚、獫狁,即今湖南、湖北、山西之地也。在今日而目為夷狄可乎?”[94]等古遠之事混淆視聽,卻不能抹掉當下滿清與中國文明水平和狀況的巨大落差。

  進而言之,呂留良等的悲戚甚至不是針對滿清,而是針對中國自身。他們以親身的體會,感知並了解中國正在發生什麼。他們目睹帝權這巨大的膿包已然熟透,僅剩一層薄皮,面臨潰破,污穢即將一流而盡。證據就是他們已經有了文化上的覺醒,而且齊心協力、力學篤行做著精神思想的探尋與挖掘(明末思想風氣之盛,學術反芻之深,確有中國文化批判總結意味)。但突然間,一個不久前還茹毛飲血的民族的入侵,不但把中國從很高的平台上拉到幾百米下,而且出於對異族統治可想像到的情形,一個黑暗期隨之而來很難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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