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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午,朱懷鏡去機關食堂買了碗盒飯,匆匆吃了,開車出來,去商場買了一床水鳥被用作祭禮。然後趕去美術學院接李明溪。爬上樓去,見李明溪的房門敞開著,很是意外。一進門,不及看見李明溪,先見地上一幅輓聯:慣看丹青知黑白永入蒼茫無炎涼———朱懷鏡李明溪敬輓朱懷鏡微微點頭,暗自佩服李明溪。上聯單看字面,已很貼切了,更妙的是“知黑白”三字一語雙關,道出卜老的人格風範。下聯寫卜老仙歸卻不顯淒婉,也正合卜老的放達散淡。朱懷鏡看罷輓聯,抬頭搜巡一圈,才發現李明溪蹲在一個角落的書櫃邊,正望著他,怯生生的像見了陌生人。屋子裡依然是亂七八糟,似乎還散發著某種怪味。“明溪你沒事吧?”朱懷鏡問。

  李明溪也不答腔,磨磨蹭蹭站了起來,問:“就走?”也沒等朱懷鏡答話,他便小心地疊起了輓聯,出門了。朱懷鏡替他關上門,跟在後面下樓。上了汽車,李明溪自言自語:“人這一輩子……”朱懷鏡想聽他是不是有什麼高論,卻聽不到下文了。此時此刻,李明溪的腦子裡說不定滿是些關於生命的哲思妙悟,而且必定怪誕而深刻。他沒有說出來,朱懷鏡只是側過臉,望望他那陷進眼眶子裡的略顯渾濁的眼珠子,似乎就聞到一股哲學味。

  離卜老的家門口還有幾道鋪面,遠遠的就聽到哀婉的嗩吶聲了。辦佛事道場吹嗩吶,實在是先人們很智慧的發明。佛事道場的嗩吶本不講究成曲成調,只是套著鑼鼓木魚,悠悠揚揚地伴上一兩聲,便天生的淒切,催人淚下。朱懷鏡感覺鼻腔里酸酸的一陣發癢,不禁唏噓起來。

  孝男孝女們見朱懷鏡和李明溪二人前來弔唁,齊唰唰跪下,大聲悲號,哭聲震天。哭聲讓嗩吶聲一襯更是悲愴了。朱懷鏡眼帘澀澀的,很快就濕潤了。他忙上前拉起孝男孝女們,請他們節哀。一位五十歲上下的男人被拉起來之後,就同朱李二位握手,表示感謝。朱懷鏡便猜想這男子必是卜知非了。他倆從未正面打過交道。李明溪送上輓聯,朱懷鏡送上祭禮。看熱鬧的鄰居湊上來看看輓聯,並不明白輓聯的意思,都說這字寫得漂亮。那位果然是卜知非,他看了輓聯,便知來的是父親生前要好的兩位忘年之交,便自我介紹了,再次感謝。請兩位到一旁坐下喝茶。

  靈堂是在雅致堂前面臨街搭起的一個棚子。荊都尋常人家老了人,都是這樣在自家門前搭個棚子作靈堂,這似乎也成一種風俗了。雅致堂自然是歇業了。靈堂正面大書“當大事”三字,兩旁輓聯寫的是:仙翁御風西去荊水無語東流卜知非見朱懷鏡和李明溪在看上面輓聯,忙說:“這是我自己湊的兩句,不好。兩位先生送的輓聯才合父親平生志行,我馬上叫人把先生送的輓聯換上。”朱懷鏡見李明溪不作聲,就說:“換倒不必,掛在旁邊就是了。”卜知非硬是客氣,叫人過來,將原來的輓聯取下來掛在一邊,把李明溪寫的輓聯掛在靈堂正面。朱李二位陪卜知非說說話,無非是些安慰話。孝女們在一旁哭號,是荊都傳統的哭喪調兒,說盡了卜老平日裡的好處。那位年紀稍長的婦人,想必是卜知非的夫人,哭得最里手,居然句句押韻:“……老爹爹啊(是)老爹爹,您(是)十五六歲(是)出家門啊,一個包袱(是)一個人,學徒您(是)去了北京城。辛辛苦苦(是)一個月啊,光洋啊(是)兩塊半,牙齒fèngfèng您(是)省飯菜。好不容易您(是)學了藝啊,老少一家您(是)不容易,年年月月您(是)不歇氣。到老您(是)還要受一難啊,斗您批您(是)台上站,說您想(是)把天來變。男男女女(是)都不孝啊,勞您(是)還把藝來教,好讓子孫(是)莫把飯來要。大放有心(是)您老走啊,家業自有(是)人來守,守著爛鋪(是)月月有啊……”聽著這哭號,卜知非也不避著客人,眼睛一紅,哽咽起來,說:“我這老婆,嫁到我家快四十年了,糟糠之妻,知道父親創業艱難。”朱懷鏡也很受感動,嘆息幾聲。荊都婦人哭喪,朱懷鏡頭一次聽見,覺得很有風味。句中“是”是語氣詞,相當於民歌里的“哪個”或“喲”。更有意思的是在荊都土話中居然殘存著古代語法,卜知非夫人哭的“大放有心”的“有”還是上古時候的語中助詞。李明溪始終不怎麼說話,總是望著卜老的遺像。朱懷鏡見卜知非一家都把他和李明溪看作貴賓了,就覺得老是坐在這裡不方便,給人家添麻煩,便問:“老卜,你有什麼要我們幫忙的,只管說就是。”這本是要告辭了說的客氣話,不曾想卜知非真有事要幫忙。他很無奈地搖搖頭,說:“朱先生……啊啊朱處長,有件事看您能不能幫個忙。我今天上午去了殯儀館,儘是麻煩。我們不在他們那裡設靈堂,只是佛事道場完了之後送去火化,他們卻硬是要我們租靈堂。其實也無所謂租不租,就是要我交錢。我想實在談不下來,就出個小靈堂的租金算了。可他們不讓,硬要我租大靈堂。我記得我母親去世那年,那會兒管得緊,不准在自己家裡設靈堂,一律要在殯儀館辦喪事。我們因為親戚朋友多,想租個大靈堂,他們覺得我們好笑,說是大靈堂要相當級別的領導才能用。現在倒好,也不講領導不領導了,只要能撈錢,他們巴不得把整個殯儀館都租出去。光是這租金還好說,還有更不講理的。我母親也葬在殯儀館的公墓里,我們想把父親同母親合葬,這是老人家的心愿。我們想自己請人施工,他們說這也不行,得交兩萬多塊錢,由他們負責施工。其實我們自己施工,花一兩千塊錢就行了。另外還得在他們那裡租花圈,買小白花,全按殯儀館說的辦,包括老人化妝費、火化費等,得花五六萬。這還不包括墓地徵用費,因為這是合葬,不用新征地。若重新征地,不花八萬十萬下不來。這些都是他們明文規定要收的,不包括給工作人員打點。不打點不行,關係弄僵了,他們不馬上給你火化,說得排隊。有意跟你拖時間,那就還得收遺體停放租金,每天又是多少多少。朱處長,在荊都,一般老百姓莫說活,死都死不起了。說實在的,花幾萬塊錢我們也不是花不起,只是這事想著氣不順。實在談不好,我只好違背父親意願,把他拖到鄉下,花錢買塊風水寶地,土葬了。反正土葬是老人們求之不得的事。”真是整個社會都徹底地腐敗了!朱懷鏡很是氣憤。他一時想不出什麼辦法給卜知非幫忙。他還未開言,卜知非又說:“那些人態度才叫惡劣,簡直就是閻王爺派來的人。他們說,你這錢硬是要交的,這是釘子釘了的。我就想了緩兵之計,回來想想辦法。臨走他們說你就是讓皮德求來說情也是沒用的,他到時候也得送到這裡來。你聽這話難不難聽?”朱懷鏡哼了聲,說:“這些人,真是無賴!老卜你別急。我想想辦法。”這時,有人過來請朱懷鏡和李明溪去吃飯。原來按荊都風俗,家有喪事,便開流水席。來弔唁的,送上祭禮,登記了,就去吃頓飯。卜家的流水席開在自家後院裡。朱懷鏡說吃過飯了,謝謝了。卻想著李明溪一定還沒有吃中飯,就說:“明溪,你沒吃飯吧?你去吃吧,我在這裡同老卜說說話,等你。”李明溪也不客氣,隨人進去了。卜知非望著李明溪的背影說:“這位李先生我父親也經常講起,是個才子。”朱懷鏡笑笑,說是的是的。他猛然想起殯儀館那片也是宋達清他們局裡的管區,說不定他有辦法,就試著掛了電話,細說了情況。宋達清說:“殯儀館我還真的從來沒有打過交道。那一片屬我們月塘派出所管,我聯繫一下,讓他們馬上去辦一下。”朱懷鏡說:“那就先謝謝你了。我等你電話啊。”“真是沒想到,卜老身體那麼健朗,”朱懷鏡嘆道,“怎麼說走就走了呢?”兩人正說著話,朱懷鏡電話響了,原來是宋達清打來的,說事情擺平了,讓卜家去個人,下午到月塘派出所找周所長,周所長陪他一道去殯儀館辦手續,保證沒問題了。朱懷鏡沒想到事情這麼快就搞定了,真佩服宋達清辦事的能耐,說了感謝。卜知非聽說事情真的辦妥了,自是高興,臉上有了笑容。可畢竟這不是笑的時候,馬上就平靜了臉,說著很懇切的感謝話。朱懷鏡事後知道,月塘派出所周所長接到宋達清的電話,不敢怠慢,馬上開著車親自去殯儀館交涉。殯儀館起初也是強硬,周所長就說好辦,馬上要看殯儀館臨時用工的暫住證。殯儀館的髒活累活儘是雇的農民工做,共有好幾十,哪裡辦過暫住證?周所長也不惱,笑著請他們下午馬上去派出所辦暫住證。同時每個沒辦暫住證的臨時工罰款五千塊。月塘那一帶人都知道,碰上周所長辦事,不怕他瞪眼,就怕他發笑。周所長這一笑,殯儀館領導馬上出面了,連說對不起。事情就好說了,他們答應只收卜老家的火化費,而且隨到隨燒。這是後來朱懷鏡同宋達清吃飯,在酒桌上偶爾聽說這事的。聽罷辦事經過,朱懷鏡直搖頭,說這真是黑吃黑啊。宋達清笑著糾正,說是紅吃黑。在場的人就湊熱鬧,說要說紅都是紅,殯儀館和公安都是政府管的。只是現在弄得紅黑不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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